“出城?”宝缨一愣。 “嗯,”符清羽犹豫了下,缓缓道:“镇北将军袁高邈,这些年一直驻守雁门,今年回京述职,下午就该到了,朕出城为他接风。你小时候在雁门,应该见过袁将军吧?” 宝缨睫毛微颤。 何止见过。 从前宝缨父亲程彦康任镇国大将军,常年驻守雁门,袁高邈是他的副将,两人合作无间,屡立战功。两家家眷也比邻而居,柴米油盐都经常窜换着用,孩子们也都是放在一起养的。 宝缨还记得小时候被袁叔叔放在脖子上,带她“冲锋陷阵”。也记得袁叔叔故意吓唬她,拿匕首割肉吃,说突厥人都这般吃小孩,一口一个。 十年前,因宝缨父亲出事,袁高邈也被拖累,沉寂了几年,后来朝廷加重北境防务,才又被启用。 袁叔叔终于熬出头了,宝缨心里宽慰,却怕又叫符清羽想起程彦康来,不敢流露太多,只是点头道:“大概见过吧,但记不清了……奴婢这就给您准备衣裳去!” 说着,轻盈地起身离去,让正待触她发丝的手落了个空——手掌顿了一顿,指节微曲,刻舟求剑般地摩挲了下。 收回手,少年老成的帝王面色沉静,眉尖却蹙紧了几分。 符清羽能感觉出,和迎接他时相比,宝缨离开这间屋子时明显愉快了很多。 “梁冲。”他冷淡叫着。 相貌平凡的内侍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在。陛下有何吩咐?” “那个姓叶的太医,去查查他的来历。” “是。”梁冲应了,却不急着走。 符清羽挑眉:“……还有什么事?” 梁冲讪笑:“没什么,就是想起师父从前叮嘱的话了。” 知他们几个小太监都尊何四喜为师父,符清羽嗤道:“少卖关子,何四喜说什么了?” 梁冲嘴一咧,意味深长道:“师父教导说,‘别自以为是,拿宝缨姑娘的事当小事’,这不——” “朕身边布满了眼线,突然出现生面孔,当然要查,”符清羽不悦地打断,“这怎么能算是程宝缨的事?” 他屈伸着手指,漫不经心道:“你师父也是老糊涂了。” 梁冲笑的没心没肺,平淡面容也显得神采飞扬:“陛下说的没错!” 符清羽最知,梁冲这厮,靠着一张泯然众人的脸面,平素又装出中庸平和的性子,混入人群中毫不起眼,做见不得光的差事很方便。私下却有些玩世不恭,和皇帝也敢开玩笑,所幸办正事还算稳妥,所以符清羽才能忍他。 想起梁冲这怪脾气,符清羽心里就一股火,咬牙道:“少聒噪,滚去做事!” 符清羽生的很好看,面色净白,五官精致,头发和眼眸都是浓墨色,嘴唇又若女子色泽鲜明,所以格外适合浓烈鲜艳的颜色。 宝缨往日很喜欢他穿赤色、绯色、朱红这等颜色,火热冲淡了几分冰冷,看起来天真热烈,无忧无虑,和她儿时在雁门见过的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一般。 可今天,宝缨想来想去,却找出一件珠白的常服,光华蕴藉,锋芒内敛。虽然不关她的事,但私心里,宝缨想把今日的光彩留给袁将军。 袁叔叔都是镇北将军了,这十年,是不是只有自己困在宫苑当中,没半点长进。 要是爹爹…… 要是没有光化十七年那场变故…… 十年前的光化十七年,改变宝缨命运的一年。 当时坐在皇位上的是符清羽的父皇,武烈皇帝符铄。 据说符铄降生在东宫的那个夜晚,星象异动,天狼明灭,血染般殷红。 第二日,上林苑竟飞来一只通体雪白,唯尾羽几点淡墨的海东青。海东青生长在极北之地,大夏境内少有分布,故而人人称奇,道是战神再世,托生在天家血脉当中。 符铄即位时,大夏经历前三朝苦心经营,国力蒸蒸日上,唯独有一个隐忧——北方的突厥人时来侵扰,搅得北方国境不宁。 符铄生性刚烈,行事不羁,年少时交好的也都是羽林军里的轻狂儿郎,其中最得他信赖、引为莫逆的是时任羽林中郎将的程彦康。 程家世代从戎,君臣二人一拍即合,约定由程彦康先去北方练兵固防,而符铄在朝中筹划,待到时机合适一举出兵,消灭突厥,永固北疆。 符铄即位的第十七个年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年,突厥兵在纳喇大王率领下进犯中土,夏军明面上按兵不动,实则调运粮草,暗中增兵,准备围歼敌人。 以丞相杨用为首,许多朝中大臣认为突厥各部分散,不成气候,打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得苦力远征。但反对的声音都被符铄强力压下,为彰显决心,他将程彦康提拔为大将军,自己则率数万精兵,御驾亲征。 符铄和程彦康都以为胜券在握,毕竟大夏为这一战集结了四十万精兵和充足的补给。 他们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战前严守消息,诱使敌军深入,然后就可以瓮中捉鳖,先斩匪首,再将残部逐个消灭。 没想到,计划的第一步就出了偏差。
第7章 〇〇七 ◎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夏军布好了罗网,严阵以待,突厥人也确实攻破了第一道防线,眼看就要进入夏军的包围圈。 可就在这时,纳喇大王突然拔营,连刚抢来的粮食器物都没带,便头也不回地向北逃窜去。 眼见无法围歼,夏军的应对也很快,程彦康立刻率先锋追出,皇帝也带领中军紧随其后。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 总之,程彦康将那五千骑兵带到了敌后,没追到敌人,却也没有立刻返回,反倒是越走越远,最后彻底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偏不凑巧,符铄坐镇的中军行至十方原,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军马被冻死大半,既无法向前,也不能立刻撤退。 而早先逃走的纳喇大王重新出现在夏军之后,切断了后方增援的道路。形势立刻对转,设埋伏的人反倒进入了圈套当中。 后来,大军饥寒交迫,苦撑十数日,最后大营被破,几万将士活下来的十不足一,符铄不愿被俘,自刎身亡。 符铄一死,朝中主和派立刻占了上风。战事还没结束,丞相杨用已经下令撤回余部,关闭北境沿线各城城门,并派使臣北上与突厥人和谈。 这样一来,孤军深入的程彦康和五千骑兵再也没可能等到援军,他们在敌后又坚持了六个月,最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事后,杨用成了力挽狂澜的中兴之臣,将社稷纳为掌中玩物。而程彦康因贪功冒进导致战败,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念他本人战死才没有诛灭五族,而是改判为全家流放。 光化十七年,大夏朝数十年之功毁于一役。 那一年,宝缨才七岁,还不大能够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周围人的冷眼,连事件的全貌也是之后逐渐拼凑出来的。 入宫的十年,宝缨学会了在夹缝里求生,为了让自己宽心,很少去想往事。 若不是今日符清羽提起,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雁门的狼烟烽火,总在夜里侵扰睡梦的号角,和操练场上永久不绝的兵戈清鸣。 而回忆一旦开了个头,却又像奔涌流水无法止歇,激烈冲刷过去,所经之处全都再度鲜活起来,让她发现自己不是忘了,只是暂时没记起。 十年了,宝缨垂眸,眼角隐约发烫。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当然也会犯错,可是父亲会是贪功冒进的人吗? 宝缨摇了摇头。 当年她太小了,除了记忆中宽和的笑颜,她其实对父亲所知甚少,更不懂行军打仗的那些事。 但至少有一点她坚信不疑——父亲不可能叛国。 连哄小女儿入睡时,父亲都总是讲斩杀突厥的故事,有时则说起他年少时和符铄交好的往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他的主君,与夷狄狼狈为奸呢? 要不是杨用……宝缨忽然意识到,无论父亲做没做错,当年他也许本可以拥有自辩的机会。 地龙将房间熏的煦暖如春,她却察觉出了一丝凉意。 …… 镇北将军进京,御驾出城相迎,彻夜未归。 宝缨难得清闲,早早回到围房。还没进门,围房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笑着说:“偷偷求乐寿放我进来的。” “文竹!”宝缨转惊为喜。 江文竹也是宫女,早年在太皇太后宫里,一直和宝缨要好。江文竹聪颖,尤其擅长算学,十二三岁就被尚功局要去做女使,如今已经是拿正八品薪俸的掌计了。 临近年底,尚功局忙碌,宝缨有些日子没见到文竹了,一进屋就抱上了文竹的胳膊:“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江文竹清秀的鹅蛋脸上颇有疲态,却温和笑道:“哪有你忙?宝缨,我一直记着你的生辰,只是昨日御花园有宴席,进不来,只能今天给你补过生辰了。” 宝缨抿嘴,本是笑着,眼眶却红了。 文竹挑了挑眉毛,还没想好怎么问,宝缨就冲进她怀里:“文竹,谢谢你!” 人也甜,嗓子也甜,如沐清泉,江文竹觉得心都化了。 她很了解宝缨,看着软绵绵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矫情,不爱诉苦,从来只报喜不报忧,所以也不追问,而是把准备好的点心拿出来,两人就着烛光聊了许多闲话。 到了晚上,文竹宿在宝缨这里,并排躺下,宝缨突然拉着文竹的手说:“文竹,我真羡慕你,还有出宫这条路可以走。” 宫女们大体有三条出路:被帝王临幸升为妃嫔的是极少数;有一技之长的会像文竹这样,成为女官或嬷嬷;再不然,大多数人年满二十五虽或是服侍超过十年,都会被放回娘家,自行婚配。 江文竹以良家子入选宫女,现在又有了品级,留在宫里当差亦可,想回家亦可,若回家,宫里还会按年资给一笔嫁妆。 宝缨却不成,顶着叛国之罪,就连天下大赦都轮不上。想走,除非主子额外开恩。 可符清羽连去掖庭都没准,又许下婕妤之位,这个时候再说想要出宫,他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宝缨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身份的鸿沟,注定宝缨无法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文竹默默打量着宝缨,见她不是冲动说气话,小心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个?……因为陛下要大婚了?你也是太皇太后指定的,新皇后总不至于容不下吧?” 宝缨低声说:“那些还在其次。我昨日看到陛下和杨家小姐站在一起,我竟无法忍受,难以自处……既然留下来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我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文竹沉默了片刻,随后是长长的叹息。 对符清羽的爱慕,宝缨一直藏在心里,哪怕对文竹都没说过。但以文竹的聪慧,想必早猜出一二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