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苏绶看上去还是平日那般不多言不多语,仿佛没有气性的模样,只是放在此时此刻,常蔚又觉察出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在出事之前,常贺并不知道你很多事情,那天夜里他追到了柳树胡同,你迫于无奈才告诉他,对吗? 常蔚目光仍凝结在他脸上,没有言语。 “如果常贺早知道你的勾当,他不至于慌慌张张去寻你,而他若不去,你或许此刻还在逍遥法外。” 苏绶说话的声音也如平时般不急不缓,可是这些纯属推测的话语由他这么样的语气说出来,就莫名显得很笃定。 常蔚紧紧地盯着他:“还知道什么,你接着说。” 苏绶微微抻身:“你被常贺堵住了,无奈之下你告诉了他原委,包括薛家被冤枉的事。从后期现场的情况来看,你们可能还起了些争执,因为火盆里的火是熄的,如果没争执,那火盆一定是热的,而你也肯定会在他的帮助下毁去更多证据。” 常蔚喉头莫名发紧。 明明这些细节只有他和常贺两个人知道,但苏绶却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还有呢?” “在忙乱之下,韩陌率人追到了,你立刻安排常贺逃跑。你虽然前几十年仕途不算太顺畅,可是你却在长期的官场之中形成了缜密的头脑。后院水井里的机括证明,你确实有这样的本事,那种情况下你让常贺逃了,绝对不可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毫无恃仗。那样的话,倒还不如我自己逃出去。” 常蔚持杯的手晃荡了一下。 “我哪里还有什么要紧之物?那些不都被你们查获了吗?” “不见得。”苏绶走到他面前,半蹲了下来,只容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飘入常蔚耳腔,“常贺带走了一枚虎符,对不对?” 常蔚神情炸裂,陡然间出声:“虎符都在宫里头,我哪里来的虎符?我怎么可能会持有虎符?!” “怎么不可能?薛阁老就是死于你之手,虎符在你手上,有什么不可能?!” 这冰冷的话语字字入耳,常蔚面上肌肉开始抽搐,他空洞地看着苏绶,后仰着身子,似乎竭力想离他远一点,只是身上的镣铐却限制了他的动作。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嘶哑了声音。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那你怎么肯定虎符就在我手上?!” “本来不肯定,但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审你。审案的路数,原本就该出其不意,你不知道吗?” 常蔚屏息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良久才缓缓吸入一口气。 “我与你同朝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城府竟然这么深。苏绶,那个被罗智轻易骑在了头上的你,真的是你吗?” 苏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自己?” “每个人都有伪装,你常蔚伪装是为了掩盖野心,而我苏绶则是有责任。” “什么责任?!” “跟你并不相干。”苏绶垂头看一眼地下,又撩目看向怒形于色的他:“我不光知道常贺拿着的是虎符,而且还能猜到他拿着虎符去干什么了。常蔚,你们的军备筹备得怎么样了?那个人,是否已经与你们一条心?” 常蔚犹在咬牙,但是神情已不受控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能听不懂。你还在隐藏,不就说明你还有在乎的人和事吗?我连这些都知道,你猜我还知道些什么?” 铁链哗啦啦作响,常蔚委顿地坐在了地上。 苏绶依然平静:“你一定见过‘他’,对不对?” 昏暗灯光下,血色从常蔚的脸上慢慢地褪去,他变成了一具躯壳。 …… 韩陌在常家审过常赟一遍后,常家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就全已押进了大牢。 常荏二十八岁,模样与常蔚有几分像,但肥胖而温吞,一脸蠢相。 镇国公坐了堂,例行审了一遍基本的情况,遂问:“你有什么情况要交代?” 常荏结结巴巴说:“我,我要告我二哥贪墨!” 镇国公锁眉:“他贪墨的事情朝廷都已经知道,他还有什么没报?” “他,他前年拿兵部的官位卖钱,一个都事之位五千银子,一个观政是三千两银!听说卖了上万两银子!”
第330章 只有我是透明的 国公望着他。 旁边的苏婼与韩陌也反应不大。 上万两银子的贪墨案,放在平常确实不小了,可是这是大案累累的常蔚,多一个贪墨案与少一个,有什么区别呢? 镇国公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是了,他还逼死过家里的丫鬟!那丫鬟肖想当贺哥儿的房里人,被我二嫂逮着了,我二哥对贺哥儿期望甚高,气怒之下要发卖她去青楼,那丫鬟边夜投井了!” 镇国公脸色已有些难看。 人命关天,当然不是小事了,可是常蔚身上背着的人命官司还少吗?丫鬟的命当然也是命,可是放在朝堂,根本不够看的,更别说这丫鬟还是自己投的井。 苏婼略为无语,看了眼韩陌。 如果常荏要揭发的全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罪行,那几乎等同于浪费时间。 韩陌收回目光望着地下:“常蔚谋反之事,从来没有在常家流露过半点?又或者,他是否有哪些举动,在你们眼里是够奇怪的?” 常荏跪坐在地,十根胡萝卜也似粗壮的手指不停地叩刮着腿上的袍子,两眼一片茫然。 “他除了去父母跟前尽孝,余则极少有时间在府里走动。后来当了左侍郎,更是连尽孝的时间也少了,他奇不奇怪,完全看不出来。” 镇国公紧锁的眉头之下已露出几分嫌恶。默然坐了会儿,他挥手道:“拖下去!” 衙役立刻上来,把常荏拖走了。 堂中流淌着一股浓重的颓丧。 苏婼望着同样不吭声的爷俩,只觉今日恐怕不是个好日子。 常蔚那边不出意外铩羽,突然来了个愿意主动招供的常荏,这里又总是挠不到痒痒处。 也不知道苏绶那边是否有进展?那姓常的那么滑头,而苏绶那么温吞—— 不对! 神思到了此处的苏婼身子忽然僵住! 苏绶可不温吞,他把自己隐藏得那么严实,她怎么还能认为他温吞呢?他不但不温吞,分明还是个城府深到摸不到底的人不是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听从常蔚牵着鼻子走呢? 他明明在开始今夜的审问之前还准备了几日! 她突然间迈开腿往外走去。 韩陌在后头问:“你上哪儿去?” 她却头也不回,朝着天牢方向越走越快! 镇国公看了眼她的背影,打发韩陌:“赶紧去看看!……” 牢狱里,苏绶仍在以目光与常蔚对恃。 空气好像凝固下来,在兵部常年与枭勇将领们打交道的常蔚,气息逐渐变粗,身躯也逐渐佝偻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苏绶摇头:“这不重要。” “那你知道这么多,为何不向朝廷揭发?” “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常蔚的喘气声粗得像风箱了。 “你只要说出来,至少,情况不会变得更坏,不是吗?” 轻慢的语音像是无形的锣鼓,进入耳腔之后就开始变得震撼,它直入肺腑,震得人心晃荡。 “这就是你支开韩家父子的目的?” 他哑声问。 苏绶未发一言。 “看来你也有不少秘密。”他缓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们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有我是透明的。” “所以,‘他’在哪儿?” “父亲!” 苏婼的声音像摇铃般陡然插了进来。 常蔚目光一凛。 苏绶回头看了眼牢笼外站着的她,随后收回目光,又盯住了常蔚。 “你家丫头好像看穿你了,”常蔚望着他,“你们苏家人,可真是让人低估了。” 苏绶没有言语。只是把身子轻轻凑了过去。 常蔚咬牙片刻,终是在他耳边道:“‘他’就在京城。” 苏绶目光凛住:“什么时候来的?” “袁清死之前。” 苏绶顿住。 接而道:“还有呢?常贺是去找他了?‘他’在京城哪个去处?” “我不知道。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没有真正见过他。我与他之间,每次隔着道帘子。” “那常贺怎么找他?” “得去找一个叫孙雄的人。” “孙雄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是不确定的。常贺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只能从我给他的东西身上,自己找线索。” 苏绶屏息望着他,直到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他才把身子退开。 “苏大人——” 是韩陌到了身后。 苏绶视线还停留在常蔚双眼中,许久才站起来。 韩陌看着他们,探究的目光不住在他们之间游移。 “回衙门。” 苏绶吐出这三个字,然后把目光收回来,转身走出了牢笼。 韩陌讶然地看着这情形,又看向苏婼,苏婼却始终在看着苏绶,直到他出去,她也跟了出去。 韩陌在甬道口追上了她:“怎么回事?气氛这么奇怪。” 苏婼望着前方苏绶的背影,幽声道:“或许有眉目了。” “怎么看出来的?” 苏婼深吸气:“从气氛里看出来的。” 韩陌:“……” 这叫什么话?不跟没说一样嘛! 可苏婼却又已经走上去了。 韩陌交待护卫:“去请国公爷!”随后也跟了上去。 …… 踏进牢笼看到常蔚神情的那一刻,苏婼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前的张懈是受苏绶的指引进去的,是苏绶假借常荏支走了他们,自然,常荏也是受了张懈的诱导才会提出要交代情况的。 苏绶支走他们,是要单独审问常蔚! 他为什么这么做,苏婼无从推测,但是很显然他成功了。常蔚脸上的崩溃,那副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 “父亲,”踏进苏绶公事房,苏婼就脱口唤了出来,“姓常的招了什么?” 锁紧双眉的苏绶抬眼看向她,又看向随后进来的韩陌,然后端茶喝了半口,抬头缓声道:“你父亲呢?” “来了!” 镇国公大步走进来,“有什么收获?” 苏绶指着案桌那边的椅子,说道:“常贺的确揣着个东西跑了,他去找了一个叫孙雄的人。此人是常蔚的同伙。” “孙雄?”镇国公凝眉,“此人在何处?” “常蔚说他也不知道,不过肯定在京城。” “是同伙却不知道他在哪儿?”镇国公沉气,“那常贺揣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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