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年不节的,能有什么急事?大家不过都是前来混个脸熟,将来张阁老荣升首辅,也好进一步亲近亲近。听闻此言众人也就将手上文书卷宗皆放在了门下负责收发的吏官手上,拱手告退。 张昀的长子张栩也在人群之中,待人走尽,他即刻跟随张昀进了屋:“父亲——” 未尽的话语被张昀迅速抬起的右手止住在喉咙里,张昀站在屋中,背对门口而立。许久,他清矍的面容才缓缓侧转过来,随后,穿着朱袍的清瘦身躯也缓缓转了过来。 “皇上要破局。” 张栩目光转为晦暗。 “看来,得破了这个局,首辅之争才会见分晓。” 老迈的声音像浑浊的河水流淌在屋里,一声声地推动着无形的波涌。 “那我们,又该如何做?” 相形之下,张栩的声音显得十分飘忽。 …… 苏婼不负韩陌所托,三日内就把他要的机括打好了,下晌约好去交付,在大理寺门外却遇见韩陌与苏绶一块出来。 苏绶唤了声“父亲”,苏绶看着她带来的两口木箱,没探究是什么,却是转头问韩陌:“放出去的人,务必把声势做大些。” “您放心,晚辈可是增加了原定一倍的人手出去,这声势只有大不会有小。” 苏绶便点点头,又看苏婼一眼后走了。 苏婼把目光自他背影上收回来,望着韩陌:“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先去太平胡同,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说!” 韩陌不由分说把她又搀回了车上,自己也跟着挤上来,本来不算狭小的车厢,因为他过份高大的身材而显得有些逼窄起来。不过人家可一点都不觉得,两腿无处可放,就挨着苏婼坐点儿。 好在太平胡同并不远,一会儿马车就驶进了院子里头。 苏婼闻着饭菜香踏下马车,虽然馋虫有些来了,等进门之后还是问:“这时候不上不下的,吃什么饭?” “我还没吃饭哩。”韩陌在桌旁坐下,指着对面也让她坐。 苏婼看了眼满桌子好吃的,也就不客气地举起牙箸,说道:“什么事情这么忙?” 打从放跑了常贺后,她着实也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常蔚这边自然也是不可能突然有什么新进展,因此她这几日也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苏家内宅。趁着给韩陌做机括的时候,顺道把胡氏院里的机括一并做了,出门前她已经派人去送了信给苏缵,约定明日上晌就开始安装。 韩陌喝了两口肉羹垫肚,说道:“你方才不是问你爹跟我说什么么?我们说的事,就是这几日正忙的事。” “说来听听。” “我们打算引蛇出洞,再次把常贺招出来。” “招他?”苏婼夹的菜都顾不上吃了,“上次放走,这次再抓?” “这次抓,可是真抓。” 苏婼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得到他身上的虎符。” “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把虎符给你们?” 苏婼觉得这些男的可真玄乎。 韩陌笑了下,说道:“你知道皇上这几日在忙什么么?” “忙什么?” “忙着召集朝中的一二品大臣吃茶。也就是,我们正盯着的‘朱袍人’。昨日前日请的是武将,而今日,请的是内阁诸臣。”韩陌目光深深,透着掩饰不住的意气。 苏婼直起了腰:“你的意思是,皇上也在配合你们了?” “先前的御花园里,皇上当着内阁诸臣之面点破了首辅之争,随后嘉奖了沈王二阁老在灾情上的作为,最后,他提到了常贺早前在常府作乱,而后,说目前常蔚一案如何破局比起灾情来更加重要。” 苏婼明白了:“皇上在推波助澜!” “没错,不但皇上在推,我们各方都在相互推动,只有这样推,水波之下藏着的奸佞才能浮得上来!” 原先一直都在处于被动中,常蔚案发后,因为线索暴露得太过突然,又花时间捋了许久,如今已到了该出手的时刻,韩陌在说到末尾的时候,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放缓放沉。隐成长在大梁平静表面下这么久的毒瘤,是时候该一举拔除了! 苏婼沉吟:“原来你要的机括,是为了用在这之上。这样的话,我再加点什么好了!朱袍人隐藏至深,足见其狡猾,我们得增加点赢面才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无功而返!”说到这里她朗声向外:“——把箱子抬进来!” …… 夜幕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暖风烘入帐中。 炎夏的京城,没有冰盆时刻供着,竟是如此之难熬。 常贺穿着中衣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头烦躁难耐。 一时间他又翻身坐起来,赤着脚下了地。 今夜有月光,但院里头十分安静。远处的街头倒是隐约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传来,却似与这宅院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几日他都没有出去,跟杨燮见过那一面后,矛盾似乎成了过去的事情。杨燮时常唤他前去喝茶谈天,又时常邀他一道进膳。似乎经过那场表明心迹后,他们之间的情份更加深厚了。 但常贺心里却极其清楚的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复仇! 他恨恨地把半开的窗户推到最开,意图借用晚风来烧熄这一腔燥意。 但推窗的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侧耳听了听,他隔窗望着廊下值夜的下人:“是谁的马车?”
第389章 先生 下人踮脚看了看外头,回道:“往公子院里去了,应是先生来了。” 先生? 常贺凝起了眉头,他来这么久,只听说过这位“先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连先生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晓。 往杨燮院里方向投去一眼,他又退身隐在了屋里。 残月如钩,映得庭前树影绰绰。 杨燮坐在敞轩里,看着来人坐在了对首帏幕之下。 “我以为先生不至于赶在今夜过来。” 清越嗓音后便是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想必听说了近日朝中的一些消息。” “的确听说了,如果先生指的是皇帝召集内阁大臣进宫茶叙之事的话。”杨燮将手中玉盏放下,“他想干什么?” “我怀疑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事情。因为,不光是召集内阁进宫,昨日前日,同样都召了多位大臣入宫。毫无例外,全都是一二品大员。当中更以一品及从一品居多。我如今越发相信,上回你能带着常贺全身而退,也许并不是他们技输一筹。” 杨燮隔空望着对面幽沉的眼眸:“他们怀疑到先生头上了?” “这层倒不至于。以老夫的身份地位,谁能疑心我还会与废太子一党有染?” “那倒也是。”杨燮一声低哂,看着杯盏中的灯光倒影,“先生筹谋这么多年,自然把一切退路都谋画得妥妥当当。他们绝不会想到,位极人臣的先生,自始至终风光霁月,背后还另会有雄心壮志。” “公子今日,似有些多愁善感了。”苍老的声音微微一顿,又添了丝恍然:“是了,昨日是杨夫人之忌日,老夫竟然忘了前来烧些纸钱祭拜祭拜。昔年杨大人也算是高瞻远瞩,下了这么一盘棋,才使得我还有与公子的这段缘份。待大事得成,老夫定当替杨大人及夫人请封尊号,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先生总是如此重情重义。”杨燮缓声说着,给对面的玉盏也满上了,“先生一路辅佐我至此,我对先生万分倚赖,自然相信先生不会被怀疑,只是,今夜已交亥时,先生仍然赶来此地,让我心下也突生了几分不安。我若料得不错,朝中形势,应该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利好了。至少,形势会对先生有些不利。” 玉盏里盛的是青玉液,一等一的美酒,是皇宫里的御酒。 苍老的双手轻扶杯盏,片刻后道:“没错,皇帝今日,亲口将常蔚一案与首辅之争并提在一起。” “哦?”杨燮玉盏停在唇畔。 对面闪烁着锐光的那双眼抬起来,逐渐锋锐得像是鹰隼一样:“他以首辅之位为饵,诱使竞争此位的双方参与破解常蔚一案之局。” 晚风拂来,树梢的落叶在空中盘旋,几经扭转后方落于桌案之上。轻薄的烟云纱帏幔被撩起,日间才在御花园茶宴之中如闲云般定坐的张昀的脸容露出来,世人眼中德高望重的淡泊阁老,此刻眉目如刀,清矍的身形挺拔料峭,锋芒四射如出鞘的古剑,磨砺后的长矛。 常贺颤栗地把脖子缩进树后,手脚在这酷暑夜里却是一派冰凉。 他知道朝中有人做杨燮的内应,也知道这个“先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但绝没有想到“先生”竟然会是那位口碑上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张阁老! 常蔚为官那么多年,常贺又在京长大,且与各家权贵子弟十分熟络,与张家二位公子甚至也称得上相熟,可以说他猜想过“先生”是朝中任何人,都绝没有想过会是他们张家! 他们怎么隐藏得这么好? 张昀深受皇帝倚重,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常贺好像坠入了冰窟,原来张家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主谋,他一手扶持杨燮谋反,又拉拢常蔚上了贼船,而后害得常家落到今日这地步! 常蔚宁可赔上整个家族也在牢中守口如瓶,原来是因为只有他稍有不听话,便有人可以将常家以及他推入更惨境地! 同样的,只要他听话,那么常家未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照眼下境况,只要常蔚保持缄默,皇帝不急着杀他,那待杨燮阴谋成功,张昀要保常蔚不死也是轻而易举! 他身为当朝阁老,还是首辅的热门人选,朝堂之事全在他一手掌控中,他获取信息极其便利,如此杨燮一党才得以在背后谋划经营这么多年也无人知!再远一点,也正因他权力如此之大,薛容当初才会被陷害得如此容易! 常蔚正是有了身在内阁中的张昀在暗中指点,才会如鱼得水,一举成功!那么当初常蔚留下的那些栽赃薛家的证据,也有解释了,这是常蔚以防万一,拿来反制张昀的!只不过事出意外,那些证据在派上用场之前,先行落到了韩陌他们手上! 朝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怀疑到张昀,那么当初常蔚留给他的那些东西—— 脸色与月色一样白的常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怀,藉着树叶婆娑之声狠狠咽了口唾液。 “原来如此,”树叶婆娑声不但掩去了常贺的吞咽声,也夹着有杨燮的吐息声,“我的这位皇叔,果然诡诈。如此一来,即使先生不做为,王庆也一定会卯足劲地参与此案,更甚至,他还会防着先生,想办法尽快与韩家及苏家形成联盟,达成目的,夺得首辅之位。” “没错。”张昀缓缓颔首,“老夫想要争夺此位,则必须得有行动,得向朝廷呈交破案的结果。如此一来,要么,老夫是抢在王家之前,先行与韩家苏家接触,要么,则是想办法向朝廷给个交代,了结此案,得到首辅之位。但无论哪一种,咱们都免不了要受些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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