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我在风月场上流连多年,如何与女子接触,我颇为有些心得,哪怕眼前的女子已然是个历经过沧桑的妇人。 她至少不再敌视我,而是笑了:“我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刚才在库房里,你都不知道值钱的东西放在哪些地方。你那点经验,连我都不如。” 她脏污的面孔其实长得十分精致,还透出几分爽朗,我惭愧地笑起来。 “我不是烂赌之人,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大志,平日不怎么攒钱。噢,如果你愿意,回头我也可以一路护送你去江南。” “得了。且这么着吧。” 她思量了一会儿,这么回应了我。 翌日她打听了几户人家,都是城中为富不仁之人,作为我们下手的目标。 事情办得很顺利,两个晚上我们造访了四户人家的铺子,得银二百两。 在此期间我又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巧妙地在无锁钥的情况下开锁的,事实致使我对她的敬佩之意一次比一次高涨。 但这几次她跟我并不多话,总是她先开了锁,而后我入内取物,在之后五五分赃,钱财到手便各奔东西,使我并没有机会探听她更多消息。 转机出现在第五天夜里,我们在窃取财物后突遇此间主人强霸民女,她停留在窗外没走,我于是戴上面罩入内,打晕了那脑满肠肥的纨绔,把那被灌了迷药的女子扛了出来,带进了上次我们停留过的破庙。 在昏迷的女子醒来之前,我们坐在黑暗里谁也没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破败的地面照出来一片雪亮。 我灌了一口从纨绔屋子里顺出来的酒,一低头时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光。 我吓了一跳,连呼吸都缓下来。 认识她几天,她坚强得像个男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有那么大的底气独来独往,但她的表现,的确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酒递了过去。 她任我举了半响,忽而一声讪笑,抹了眼泪,又摇头说:“你喝过了的,我才不喝。” 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装作无所谓地说:“不喝就算了,正好我多喝两口。哎,那畜生藏的酒还不错。” 她看着我说:“你不像是个缺钱的人。更不像是个缺女人的人。不妨直说吧,你这几日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猜到她不会那么好糊弄,但她的反应速度还是出乎我意料。 我有点措手不及,接连看了她两眼,又灌了两口酒,才敢出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天拿到钱,你本来可以好好梳洗一番,但你没有,你只是换了衣服,手指甲收拾的很干净,可头发胡子还是乱糟糟的,可见你是故意扮丑。 “那边那位姑娘长得很是漂亮,你并没有多看她,而且接触她的时候双手很是规矩,接触比较敏感的部位时你避得游刃有余,你应该经常跟姑娘家打交道,而且有亲密接触。 “你的阅历这么丰富,跟我合作,怎么可能真的只是贪图几两碎银?” 我越听越惭愧,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小人。 “对不住。” “这倒没必要,毕竟你我萍水相逢,本就该抱有几分戒备心。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盯上我?” 她这么坦荡,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其实,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 她好像很不可思议。 我点头:“你开锁很厉害。我痴长你几岁,一直在外游历,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方面比你更厉害的人。我想学你的本事。” 她看着我,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后她有点得意:“我果然是有点天赋的……” 自语完毕,她却又渐渐沉默,脸望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想让这话题就此停止,遂问:“你明明是京城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去江南寻亲?” 她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要换个话题化解尴尬,却听她说道:“这世道这么太平,孤身一人行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孤身一人行走是不奇怪,放在言谈不俗的她身上就很奇怪了。 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王,然后看着门前一棵柳树说,她单名一个柳字。 我姑妄信之。且告诉她我叫江九,身在江陵的“九爷”。 她到底没告诉我为何流落至此,不过也没有明言拒绝我想拜师的意图。 当三日之后再碰面,她丢给我一本图谱时,我问她为什么肯教我? 她说,她此生已经受够了被规矩束缚的苦,余生几十年,她的志向就是要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传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受益,绝不把它当成自傲的资本。 所以,看在萍水相逢这点缘分上,她不介意把这门手艺传给我。 当然她也还是给我定了个规矩,她让我对天发毒誓,绝对不拿这门手艺做伤天害理之事,否则来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走的本来就是条不归路,区区誓言如何规束得了我? 我从善如流地发了誓,自然没想到日后终归一语成谶。 我以护送她去江南作为报酬,我算了算路程,少说得一两个月,当然不足以使我完全学会这门手艺,想来让我成功说服她加入我们的阵营应该足够。 事实上我却只与她同行了十日,因为半路上我就接到了张昀送来的消息,张栩出事了,有人给宫中秘密送去了弹劾的折子,列举的罪证一笔接一笔,我们的计划严重被干扰了。 我不得不终止这趟行程,赶去京师与他会合。 我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我结拜的兄弟遇难,向王柳辞别。 那十天里她认真地教我制锁的技艺,还让我亲笔抄录了那本图谱,以此加深记忆。我也终于知道她为何敢于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那是因为她居然连机括都会制作,她随身就带有能够置顶的小武器,而据她说,她从开始接触锁器到现在,总共不过五六年。 这其实使我心底里更加不愿意放弃她。 而我突然的辞别也让她十分遗憾。 我再三向她保证,事情处理完毕一定会去江南找她。 但我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去见她了。 因为我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我被东林卫的人秘密截杀了。 领兵杀我的那个人,他姓韩,叫韩陌。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是死于我和张昀涉足的许多大案中的其中一桩,没错,我们的阴谋甚至可能都没有暴露,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 老天爷也许也觉得我死的太轻飘飘,一转眼,他让我醒来在张昀当着我的面暴打幕僚的那个夜里。 一切都来不及有另一个选择。 我依然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这一世有了上一世积累的经验,我们进展的快多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重生,在好几件事情上,我的算无遗策和未卜先知,让张昀更加尊敬我,又或者说,更加忌惮我。 我依然尊称他先生,却不曾再让他有任何爬到我头上的机会,而在此期间,我也终于挖掘得知,他不遗余力的撺掇我造反的原因,原来是他也有一段无法公之于众的身世。 原本他可以隐藏这一段过往,安安稳稳的当他的朝中重臣直到终老,只可惜他的生父从来不是个省心的。 当年他混到长宁公主身边为细作,毁去了长宁公主的一生,同时也毁掉了武阳公主府的几代基业之后,回到了他的国家,成为了他们国中的重臣。 他打听到长宁生下孩子后送到了张家,数十年来一直在关注他的成长。 张昀二十岁时从秘密找来的生父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被要求继续为敌国卖命。 那时候他已前途无量,如何甘心自毁前程?他虚与委蛇了十余年,好容易熬到对方死去,直以为从此摆脱了钳制,不想他生父却将这个秘密传给了他的嫡子。 在其死后,他这位异姓兄弟继续以他的身世相要挟,从他口中套取大量的机密。 张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忠臣,但换作是谁,都不会愿意受制这么多年,而且还要长此下去。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个秘密无法再成为秘密,而达成目的的办法有二,一则是他遣人杀去敌国灭口,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另一则是他在大梁不能再有生死威胁。做到这一则,则必须推翻当今的朝堂。 他扶立了我,来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会有人威压到他。 在卯足劲地推进计划之余,我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钻研锁道了。 我对于前世的失约依然有点抱歉,尽管知道时间一长她必然会忘了我,从认识到结束的那大半个月,放在漫长的人生里实在短得不值一提。 我知道,她一定会忘了我,但我却始终不能忘记她。 相遇的时候我们年岁都已经不轻,她美艳,坚强,真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的坚韧,她在说绝不愿意被规矩所束缚时的坚毅,让我打心底里欣赏。 其实我打算过,在相同的时间节点,我还要去趟江陵,去找到那座破庙,在那场大雨里偶遇她。 京城里突然冒出个鬼手的时候,我有听说,但并没有很在意,因为前世我在京师住的时间少,前世是不是有同样的鬼手出现?我不知道。 张昀跟我说苏绶那个过往默默无闻的女儿就是鬼手时,我也没有太多的反应,毕竟她是苏家的小姐,因缘际会学到了祖传的手艺也不算情理不通。 直到我看到她,那一刻我才知,鬼手竟然是她,前世萍水相逢,大方授予我技业的师父,竟然是苏家的小姐! 被包围的那一刻,我已经认命。 但身处天牢,我依然还想见见她。 当我确认她的确就是鬼手,我便以知道,她也重生了。 前世我遇见她时,她二十有余,她说学习制锁才五六年,足以证明,如今此时根本还没有学会。 而她那一手令人咋舌的出神入化的技艺,也绝非短短几年所能学会的。 当她问我:你师从何人? 被韩陌团团包围时我都未曾有过的割裂感,尽在那一刹那涌现了上来。 我该如何回答? 我望着她,心里头的话在舌底滚了又滚,我想说,就是你呀!也想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而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于我有授业之恩。 不记得我这种“逆徒”,应该是件好事。 我甚至有几分欣慰,眼前的她高贵优雅,穿着打扮皆是考究,这一世她总算过得不错,必然是不会孤苦地流落在外了。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还有远甚于前世相遇之时的沉着和机敏,这些特质,一定还会帮助她余生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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