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国子监,忘记了江宁的风花雪月,江之衡当真有如神助,平日里便备受瞩目,也因此他频频出入杜府,拜访恩师、做学问,常来常往,与杜家最小的孙女缔结了姻缘。 他成婚那日,冯俊成派人从顺天府送来贺礼,是一面玻璃镜子,黄铜架子镌刻一圈西洋纹,往妆奁一搁,照得人一清二楚。 这好东西在顺天府也是可遇不可求,冯俊成就这么舍得,买下赠了挚友。 因此江之衡回到江宁,得了好东西一样紧着冯家。拿来冯府的红珊瑚珠子串串有鸽子蛋大小,这么好的品相他自个儿岳母也只得着一串。 “这真是好东西,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珊瑚珠,哎唷,我都想好了,这要是穿个钏子,该多漂亮。”董夫人见着这珊瑚珠好生喜爱,盘在手中把玩,转脸又瞄上箱子里的一只螺钿妆奁。 江之衡见状道:“这妆奁原是带回来给内子的,但她自己嫁妆里还有一件形制相似的,这只收起来也可惜,便叫我一并拿来给您挑拣,其实要我说,回头当个小玩意送给若嵋妹妹做新婚礼正好。” “你这嘴,比俊成还能说!”董夫人轻轻一拍江之衡的小臂,看向妆奁,那花样的确是小妇人用的,放她屋里不够庄重,“送若嵋还早,就拿给知玉吧,她素来不喜那花啊粉的,螺钿做纹饰,她一定喜欢。” 江之衡许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轻轻颔首,“那好,哪日我到应天府去,顺道带给她。” 董夫人却摆手,“不用,她此刻就在府里,正在姨太太屋里和益哥儿玩耍。” 江之衡一愣,“黄瑞祥也在?” “哼,就是不想见他才回来的,哪能带在身边。” “不想见他?我瞧前几年二姐姐在黄家过得还算舒心,怎么一下子又给气回来了?” 董夫人心想黄瑞祥早晚将那母女接进家门,便没有藏着掖着。江之衡听后,脸孔随即板起,“竟有此事?” “可说呢,本以为嫁个嫡子是好事,谁知道姑爷这么不叫人省心,也不晓得知玉怎么就非要嫁这个没出息的,当初那凤阳知府家的庶子不也有心求娶知玉?依我看,当初要是嫁到凤阳去,如今过得还好些,虽不如黄家体面,但胜在夫婿老实。” 江之衡没有作答。 “洪文,你说呢?” “…噢。”江之衡回神颔首,“是,您说的是,我还带了些小玩意给益哥儿,您歇息,我到白姨娘院里也问个好。” 江之衡跟着领路丫鬟去到白姨娘的居所,才刚踏过月洞门,就听见里边欢腾的笑闹声,是冯知玉的声音,他认得出来。 听她在笑,看样子她也无所谓黄瑞祥在外头生养多少孩儿。 益哥儿先瞧见江之衡,喜出望外叫了声哥哥,冯知玉听那一句“哥哥”,赶忙转回身来,见是江之衡,面上期待落空,欠身与他笑笑。 冯知玉抱起地上乱跑的益哥儿,朝江之衡走过去。 “上回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有三四年没有?我听说你成婚了,是应天府杜家的小姐。” “是,有三年半了,二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冯知玉领江之衡往暖阁走,侧目道:“还成,就这么过,你和俊成还传信不传?他眼下人在钱塘,过两天没准就要回来一趟。” “我知道的,就是没听他说要回来,大约是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他眼下在钱塘审理一桩闹到应天府去的案子,想必那案子结束就要回来了。” “什么案子?” “有个寡妇控告当地恶霸。” “这案子要巡抚来审?” “大概是县令不中用,有些说不清的事情要他裁决,我也不清楚,你等他回来亲自问问他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在暖阁。冯知玉叫丫鬟给江之衡看茶,又端出果子,让益哥儿和江之衡分着吃。 江之衡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和益哥儿抢吃的。”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弟弟,是一样的。”冯知玉见到江家随从抱进来妆奁,眼波往那一指,笑问:“那是拿来给我娘的?” “是送给二姐姐你的,太太说你在家,我就拿过来了。” 冯知玉吹一口茶汤,“你见过太太了,太太没说别的吧?” 江之衡本该配合着粉饰太平,可却凝望她不语,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无能为力。冯知玉不甚在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二姐姐,当年你为何非要嫁给黄瑞祥?就因为,他是嫡出?” 一夜间,吹来阵风,摧折遍地春花。 清晨窗寮外枝条晃动,凉风习习。 往内望,冯俊成身姿峻拔坐在书案旁,正仔细阅读小厮送进来的信,待看完,他扣了信纸在桌案,掐掐眉心,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信是应天府府尹,也就是柳若嵋的舅舅加急让人送来的。 信上说,秦孝麟的案子本不该在杭州审理,那杭州知府是他亲二叔,钱塘县令哪敢对他动真格的?冯俊成眼下在钱塘受到的诸多阻碍,他也有所耳闻,若早些将那妇女带去应天府,这会儿案子已告破了。 说得有理,可眼下案子已经扫尾,属实不必节外生枝。 冯俊成只担心,他别是专程为着自己来的,毕竟那是柳若嵋的舅舅,少说不是受柳家所托。 七零八碎想了一通,没什么用,他虽是巡抚,但在府尹面前说不上话,左右这信的目的也不是商议,而是传达。 冯俊成不放心,起身冲王斑道:“套车,我要去茶庄一趟。” 王斑正坐门槛上嗑瓜子,弹起来,“去见青娥姑娘?” 冯俊成挑眉睇他,嫌他多嘴,不发一言掣过架子上的薄斗篷,系上往屋外去。 青娥正在家卖力推磨盘,磨面粉做枣泥糕。冯俊成以德报怨,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早上在市集称了三斤红枣,预备做糕点谢他。 只那附近摊贩见她面熟,认出她来,有说她是骗子的,也有说她是娼.妇的,青娥没有理会,原想称了枣就走,却被缺斤少两,边上甚至有人给那老头出主意,要他抬高价格,不卖给她。 青娥没带茹茹在身边,又盘算搬家,忍都不带忍的,鞋尖踢开地上烂菜叶,“衙门还没断的案子你们几个断完了,那么大的本事,屈尊在这儿卖菜,怎么不考秀才当老爷去?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菜,矮梆子老干菜,瞧着就次。” 几个瘪老头子差点没怄死在街上,青娥丢下铜板,转脸走了。 从小到大窝囊气没少受,唯独这次越想越气,气得回家剁枣泥推磨盘泄愤。 热火朝天一阵忙活,扭脸见茹茹踩在杌子上够着灶台偷吃,吃的还是碗里剩下的生面糊,青娥连忙上前阻止,叉着小姑娘咯吱窝将人抱下来,“不吃生的,蒸熟了再吃。” 茹茹还在咂抹,“蒸熟了没有生的甜。” “那也吃熟的,你要是想吃甜,到糖罐子里捻一点吃。” 茹茹惊喜万分,捧着掌心的黄糖,视若珍宝往外走,出门迎面遇上王斑,面生得紧,连忙跑回去。 “青娥,外头来人了。” 蒸锅刚刚上汽,青娥擦擦手走出去,见是王斑,不自觉看向他身后院外,那儿停着架马车,却不见冯俊成下来。 王斑蹲身和茹茹打招呼,目光上下梭巡,找寻起这小姑娘身上冯俊成的影子,仔细看了看额头和眼睛,但这岁数的小孩全都团头团脑的,看得出什么? 他只好问:“这是吃什么好吃的呢?” 茹茹钻到青娥身后去,探出脑袋打量他,“糖。” 青娥领着茹茹上前,笑道:“王兄弟,是你啊,我正愁不得闲将枣糕给冯大人送去,你来了正好捎给他。” “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青娥姑娘,是爷叫我来的,他有一事要我代为传达。” “进屋说,我沏茶你吃。” 都是老熟人了,王斑也不客气,进屋落座,看茹茹坐在自己对过,舔掌心的糖粒子吃,又夹着嗓子问她:“甜不甜呀?” 茹茹颔首,还递了手掌心给王斑,大有种让他也舔一口,验证真伪的架势。王斑干笑两声,赞了几句可爱,见青娥拎着茶壶过来,连忙起身去接。 “我来吧,王兄弟你坐。”青娥倒了茶水也坐下,好整以暇看向王斑,等他说明来意。 王斑让她笑盈盈望着,没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胳膊道:“那个,应天府给爷送了封信,说结案那日要改换主审官,县衙里不会提前告诉你,就让我来知会一声。” “这是何意?” 青娥搁下茶碗,目光忧虑,“案子要生变数?” “大嫂不必惊慌,是应天府府尹要亲自接手此案。”王斑靠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郭镛审不动秦家,此案从一开始便该由杭州知府裁夺,可他是秦孝麟的二叔,理应避嫌。眼下虽有大人监察,可主审官郭镛到底难堪大任,应天府既然愿意出面定案,也算师出有名,将来秦家决计不敢再为难你。” 青娥茫然问:“有这必要吗?应天府府尹为何插手此案?” 王斑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青娥自己回想起来,那应天府府尹有个外甥女,叫柳若嵋,五年过去,没准冯家和柳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笑笑,“噢,我晓得了,人家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帮你家大人,来给你家大人撑腰的。枣糕该好了,王兄弟,你稍等我,我装几块糕点烦你趁热给大人捎去。” 王斑摆手,“嗳,不着急。” 一刻钟后,王斑揣着热乎枣糕上了马车,车里冯俊成等候多时,问王斑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马车跑起来,王斑将揣好的纸包递给他,“爷,我到的时候,青娥姑娘正好在给您蒸糕点呢,我就坐下等了会儿。” 蒸糕点……难怪这么香,看样子她是要谢他。 若今日不来,她会带着做好的糕点登门去寻他吗? “要你说的事可说明白了?” “说了,青娥姑娘已经放心了。”王斑嘿嘿笑,“您不趁热吃吗?闻着可真香,包久了仔细返潮。” 冯俊成低头看向腿上的纸包,热乎乎往外透着湿热的气,他拆开纸包,本来只想看看,却被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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