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瑞祥连忙将这发现说给席上众人,顺带将五年前他被那沽酒妇人反咬一口的苦水也吐出来。 “我起先以为他是为了冯知玉,后来一想,我妻弟当年定然和那妇人有些首尾,要不他能急成那样?” “哈哈,你还敢说你妻弟坏话?当心他哪天给你使绊子,抓你进大牢,治你个色胆迷天的罪!” 一番玩笑,众人推杯换盏,忽听有人轻叩房门,几人都扭转头去,竟是一位器宇轩昂顾盼神飞的锦衣公子,黄瑞祥倒吸气又是一阵回想,猛然绽笑,起身拱手。 “是你啊!洪文兄弟!” “南风兄,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江之衡以手中折扇点指隔壁,“我就在那儿坐着,听得你说起冯家的事,才确定你说的是时谦。” 黄瑞祥脸上一下挂不住,干笑道:“开几个玩笑,都是说了好玩的。” “这有什么。”江之衡也笑,“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开他玩笑随便开,我有时背着他说得更滑稽。南风兄,可否请我喝上一杯呐?” “来来来,请坐。” 这晚上黄瑞祥与江之衡喝个微醺,也得知江之衡眼下在国子监,长居应天府,便说好经常出来小聚。 花魁也选出来了,就是那蓝衫女,她名叫香雪,让个富商豪掷千金送上了花魁宝座,往后的一个月里,旁人要见她,可得舍得砸钱。 冯知玉无意间得知江之衡与黄瑞祥厮混,霎时拧眉不语。虽说江之衡当年在江宁也是个排得上号的纨绔,可他素来看不上黄瑞祥这等人,绝不会与之为伍,怎能和他称兄道弟,吃酒谈天。 上个和江之衡走得这么近的人,还是冯俊成。人家现在是当朝吏部郎中,国家栋梁,奉谕旨巡抚浙江,他黄瑞祥又是个什么东西? 冯知玉想起那日江之衡问的那个问题,不由得留了个心眼。 那边国家栋梁冯大人叫王斑拟了一份欠条,五年前前后后,合计一四十两白银,五个月内叫青娥还清。 寻常佃户一年进益五到三十两不等,扣除日常开销,极难攒下钱来,青娥拿给秦孝麟的银子里大半出自冯俊成当年那一百两。 要让她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真乃天书奇谈。 不过,冯俊成本就不指望她还钱,她晓得,五个月,大约是他留在钱塘的时间。 “青娥姑娘?青娥姑娘。”王斑将文书推给青娥,食指在角落点点,“青娥姑娘,等会儿画押在这儿就行了。” 青娥回过神来,颔首去按殷红的印泥,作势就要画押,“好。” 王斑一个措手不及,去夺欠条,“青娥姑娘,我先把写得什么念给你听。” “不用,我看得懂。”青娥探身将身契接过来,见王斑错愕,她笑着解释,“就是这几年一点点学的,能认很多字了,不然哪敢孤身带着茹茹,早让人欺负死了。” 话说一半,她顿了顿,笑起来,“看来女人识字也没什么用处,人家要欺负你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她说这话时冯俊成恰来在屋外,因此没有进屋。不料茹茹抱着花将军从草棚钻出来,叫了他一声大老爷。 冯俊成背手转身,就见小姑娘抱着小花狗,身上脏兮兮盯着自己瞧。他眼睛落到她脖颈上的红绳上,就是这条红绳,牵着那块平安扣。 青娥看过去,未加迟疑起身迎人,“大人,进来坐,我正要画押,待按完手印这就给您看茶吃。” 她把那身契粗略看了一遍,其实根本没仔细留意上头说的话,就将手印按上去,还给王斑,而后踅身到院里打水洗手,烧水煮茶去了。 一气呵成,没有犹豫,就好像即便冯俊成要把她卖了,她也没有意见。 青娥看茶给他,笑盈盈真像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大人请吃茶,别客气。” 冯俊成将那文书拿起,“你不仔细看看?” 青娥将茶杯推给他,“看了,够仔细了。” “你看时限了吗?” “五个月,是不是?”青娥眨眨眼,“要真还一百四十两,莫说五个月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我也未必还得清。” “那你这就按了手印?”冯俊成乜目向她,“你可知道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的后果?” “不知道,上头也没有写。”青娥将他看着,笑意缓缓收敛,“我还想问问大人,要是我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会有什么后果?” “尚未想好。” 冯俊成说罢,看了一眼纸上那枚小小的红指印,“不过你可以放心,这只是寻常欠条,不是身契,我只是你的债主,你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青娥清脆地咯咯笑起来,“不能拿钱还,还不完也不知道后果,少爷真是学坏了。” 王斑两腮一红,揉揉鼻子觑向冯俊成,就见他若无其事擎着杯子饮茶。 青娥还在那叹呢,“想不到我劝人戒赌那么些年,也有被追债的一天。” 见冯俊成看向自己,她收敛了些,朝他淡笑着,“大人你也可以放心,我最会‘骗’了,当年一百两有一百两的骗法,而今一百四十两也有一百四十两的骗法,五个月,没准真能还清。” 王斑在旁听得心惊胆战云里雾里,骗? 平日里谁说起这个字,冯俊成都要冷一冷脸,她竟然还敢旧事重提? 以为冯俊成要大动肝火,他却只是皱了皱眉,道了声拭目以待,便起身离席。 王斑也赶紧揣上欠条追出去,“爷,那我这就叫人去县衙,把钱给青娥姑娘垫上。” 见他颔首,王斑抠抠胳膊,“爷,青娥姑娘要怎么样才能在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 冯俊成果真没好气,“她不是说了吗?骗。既然她觉得自己能还清,那就让她还。”他侧目看向王斑,“还不去?” “…这就去了!” 王斑小跑着去办事,冯俊成走在夹巷,不大高兴,她说她能还清,五个月,他定了个天方夜谭的期限,她却信誓旦旦要与他清债。 听见身后有零碎的脚步,转过身,见是茹茹和她的小尾巴花将军跟了出来。 四目相接,冯俊成朝她走过去。 随着他靠近,茹茹的小脸也越抬越高,脑袋高高仰着,“大老爷,这里是你家吗?” 冯俊成蹲下身去,总算只比茹茹高出一点,“是,但我不常来这儿住。” 茹茹本来还有些胆怯,见他蹲下,也大胆平视起他,“大老爷,为什么我和青娥要在这里住?” 冯俊成当真思索起来,最后道:“我和你娘是从前就认识的故人,你们没地方去了,正好在这儿住着。”他将话头扯开去,想了想,“李茹,你知道你爹和你娘为何分开吗?” 茹茹挑高眉毛,将他仔仔细细端详,“大老爷,你也喜欢青娥吗?” 冯俊成愣了愣,让孩子天真的问话逗笑,摸摸她怀里的花将军,“为何这么问?” “每一个喜欢青娥的叔叔伯伯,都这么问我。” “…是么,每一个?这么多,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青娥跟我讲,要是他们再问,就说…不关你的事!” 茹茹说罢,捣腾起两条小短腿,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下冯俊成缓缓起身,呆立原地,好半晌终于轻笑了声,见花将军四处找小主人,还给它指了个方向。 青娥在屋里收拾东西,见茹茹跑进来,要她当心着脚下。 茹茹去到她面前,跑累了两手搁在身前,学花将军喘气,青娥理理孩子衣裳,“你跑什么?” “大老爷问我你和舅舅为什么分开,我说不关他的事,就跑了。” 青娥会心一笑,摸摸茹茹的小脑袋瓜,转而沉默。冯俊成果真对茹茹的身世耿耿于怀,其实看他对孩子如此执着,茹茹并非不能被冯家认回去,她怕只怕,孩子进了冯家门,也就此和她分开了。 茹茹撅屁股将她打量,“青娥不高兴?” 青娥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从昨天就没有笑过?”茹茹不理解,“我们住好房子,有糖吃,青娥不用到山上看茶树。” 青娥留意到茹茹脖颈玉佩,动手将它解下来,收进荷包,“可这都是有期限的。” “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吗?青娥为什么不叫我戴这个石头了?你摸,这个石头被我戴得热热的。” 茹茹说了一长串,青娥只笑着拧过身去,“小气鬼!就借我戴几天。” “茹茹不是小气鬼,茹茹不是小气鬼!” 青娥站起身,收好了玉佩,茹茹绕着她转圈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你走,是他哪天打道回顺天府,他走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住了。” “顺天府是哪里?大老爷去顺天府做什么?我们可不可以去?” “顺天府…顺天府里有皇帝。他回顺天府去,是要晋升,当大官的……飞黄腾达,前途无量。我多半是去不了了,你想替我去看看么?” 茹茹一愣,将她抱住,“青娥去茹茹去。茹茹和青娥在一起。”
第33章 银子给县衙送了去, 是王斑亲自送的,他本可以不这么做,但又着实想亲眼看看郭镛的反应。 “这钱, 是冯大人垫上的?”郭镛心里好大个咯登, 难以置信, “冯大人为何替她还钱?” 王斑哼笑道:“李青娥究竟欠不欠秦孝麟的钱,您会不清楚?郭大人, 您是父母官, 却官官相护,帮着地主剥削百姓。这些,咱们巡抚大人可都看在眼里, 巡抚巡抚, 巡的是官员, 抚的是民心。您今日处处护着秦家, 将来想要分割清楚可没有那么容易。” 郭镛一听, 知道大事不妙,可他到底小官一个, 在钱塘看秦家脸色, 来了个巡抚,又要看巡抚脸色, 看来看去看花了眼,根本由不得自己。 只好试探问:“王兄弟,冯大人这是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么过去?” 王斑瞥他,“这我可不知道, 看来郭大人您也觉得这案子不该就这么过去?” “不不不, 这就是桩小小的民生案子,哪能三番五次地——” “小?”王斑猛然提高嗓音, 像只被踩尾巴的猫,“民生案子才是大案呐!郭大人,您听我一句劝,趁我家大人还未伸手问您要秦家徇私枉法的证据,您先自己整理起来,别等我家大人问您要的时候,手忙脚乱,丢三落四。” 王斑点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郭镛连连颔首,顿感棘手,在将人送走以后,连忙带着银子去寻秦孝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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