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从屋外边进来,隔着帐子瞧见这一幕,青娥掣过一点被子给茹茹盖上,低头在她茸茸发顶香上一口。 青娥转脸瞧见他,探手掀开床帘,扯扯嘴角小声与他道:“你一进来我还在想,在这儿该叫您大爷,还是称一声官人。” “都好。”冯俊成在她身侧坐下,一身绯红公服,只还未佩戴乌纱,发际束了一条抹额,更衬脸孔白净。他团了她手到掌心,瞧见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个觉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动动脑袋,从他掌中把手抽回来,“才刚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门。”他晓得她在担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会轻易上疏弹劾。这案子有关茶法,牵扯甚广,眼下我要先拿出证据上奏万岁爷,等都察院从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着手调查。” 青娥害怕秦家报复,却没有说话,她既无法鼓励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劝他不查。 眼睛一闭,“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时候要人作证,我就帮你指证。” 他哪需要她出来作证,该在钱塘收录的证据和证词早就跟着属官抵达了顺天府,拿官衔压她逼她下山,无非是个哄她同行的办法。难道只许她骗他,就不许他唬一唬她了么? 冯俊成俯身亲吻她睡醒红艳艳的两片唇,指节刮刮茹茹的小脸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怅然睁眼,张开一条没被茹茹压住的胳膊,要抱抱他。冯俊成微微笑,手托乌纱躬下身,下巴点在她圆润的肩。 青娥轻轻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冯俊成也轻轻答:“你好在,如果我是个女子,就想做个你这样的女子。”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蛮横,却伸手揽着他腰,“因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帐随门外微风鼓动,帐里人影交叠,呢喃细语,茹茹在睡梦中被惊扰,小脚微微动弹,花将军趁红燕不备,夹着尾巴悄悄溜进厢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阳光里酣睡。 顺天府吏部手里握着成千上百个官员的升迁贬谪,和应天府颐养天年的氛围不同,顺天府的衙门时刻都有根紧绷的弦,好在这时节没有科举和升迁考核,因此并不太过忙碌。 冯俊成将厚厚一沓南下巡抚的见闻整理成册,清晨送到司礼监,静待皇帝审阅。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冯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约,请他得空在家吃顿便饭。 那送信的人去到冯宅门房,隐约听见门里有小孩嬉闹的动静,连忙退出去,仰头看看牌匾,是小冯大人家啊,这才一年不到,不可能认错路。 门房见他满脸错愕,当即笑道:“没走错没走错,门里笑闹的孩子是爷在江宁老家的女儿,这趟也给接了过来。” 这话如同一个大霹雳,也一并劈在曾亭光的脑门上,前头曾提过这个曾亭光,他是一力举荐冯俊成进吏部的人,极其看重冯俊成,有知遇之恩,最最看重的就是冯俊成的为人。 曾亭光其人虽谈不上古板守旧,但也是出身士族,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工于心计钻营人际之辈。 冯俊成可说过他没有孩子,在江宁更没有妻室,这曾亭光本想等他南下巡抚回来,为他引荐一桩婚事,哪成想,回去一趟孩子都呱呱坠地,能在院里跑跳嬉闹了。 曾亭光捻捻胡须,鼻孔出气,“这个冯时谦,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我,要是我不派人到他府上送口信,只怕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他妻子是荣和郡主,恰此时端着一碟羹果摆到他手边,拍了他一记,“你是他爹老子?什么都和你讲。”说罢举头逗逗廊下鸟,往鸟笼里扔一小片频婆果。 二人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因此府宅空虚,只剩一对中年夫妻,偶有学生来府上拜访。 这晚冯俊成请人送信到曾亭光宅邸,请曾老明日到他府上,一下子反客为主。 曾亭光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他摆的是个什么宴。” 摆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青娥知道冯俊成要请个大人物来家里,特意让赵琪去厨房炒菜,拿他们北方的食材炒几个南方菜,给这些北京城里的官老爷露一手。 她也跟着在厨房里转悠,指点赵琪,偶尔偷吃一口。要是有丫鬟来移菜,就和丫鬟打听前头在说什么,又吃得好不好。丫鬟说自己站得远,听不真切,依稀听见是在说钱塘的什么茶庄。 青娥果真一怔,咬了口刚从盘子里顺下来的鸭腿,也想到前头听一耳朵。 前边冯俊成将钱塘茶税案的前因后果与曾亭光道明,曾亭光听后,果真也觉察出这案子背后定然有更大的隐情。 “一个种茶的商人,在钱塘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再说那杭州知府,整个案子看似与他毫无牵连,可秦氏家族能有如此势力,与他这个躲在背后暗中操作的知府定然跑不脱干系。”曾亭光饮一口酒,“这种案子我见多了,贪官中饱私囊,荫庇家族生意,要查不难,就看陛下想不想查。你可上疏陛下了?” 冯俊成颔首,“只等陛下首肯,让都察院调查此案。”他顿了顿,“还有一事,虽说是我的家事,但也与此案有些牵连。” 曾亭光见他拿起酒斝给自己倒酒,心道他这是要与自己坦白,搁下筷子好整以暇等他阐明,多半是为那凭空长出来的孩子。 冯俊成却道:“不知为何,我爹似乎对秦家有些袒护。” 曾亭光虽没听到想听的,却也皱起眉,“从何说起?” 冯俊成目光下移,心事重重道:“他不许我调查这个案子,不像是出于简单的担心。” 曾亭光一下也将其他的事抛诸脑后,重新端详起眼前的男人,“你既然有这个猜想,为何还在进谏的公文里提到此案?”他动动碗筷,假做不经意,“你南下巡抚浙江,就是陛下放到浙江的眼睛和双手,这案子你不提,陛下就不会知道。” 冯俊成笑了笑,“秦家所犯罪孽罄竹难书,不是我一时不提,就能替他们平息的。” 曾亭光道:“你一说我想起来,先头就有一桩欺压民妇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若你眼下不查,将来再有类似案件传到顺天府来,万岁爷没准还要治你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 “正是如此,何况……”冯俊成顿了顿,没有说出来,要是他此案有功,冯老爷若真与秦家有所牵连,也有余地请求宽赦。 事关他冯家父子,现在还未查明真相,曾亭光也不好说什么,扯开去道:“那民妇的案子你断得如何?最后是怎么判的?她现今怎么样了,可得到妥善安置?” 冯俊成一下犯了难,尴尬道:“这案子断得不好,我一个巡抚到了钱塘反倒势单力薄,叫她蒙了冤,也只有等彻底惩办秦家,再还她一个清白。” “她倒不再告了?” 冯俊成脸上少说有些沉重,“不再告了。” 曾亭光不知内情,只是道:“我以为照她先头的架势,在钱塘蒙受冤屈找应天府,这下在应天府蒙冤,就该告到顺天府来了。” “…她此刻的确身在顺天府。” 茹茹下晌玩疯了,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不见爹娘,坐在床上哭得伤心,施妈妈本来想将她带去青娥那儿,可是刚一路过花厅,茹茹听见冯俊成的声音,就不管不顾跑了过来。 她来得也正是时候,冯俊成正愁不知如何开口,遣退了施妈妈,抱了茹茹在腿上,茹茹眼圈还红着,见一桌子好菜,泪水早都干了。 她将身子歪过去,伸手够,“大老爷,茹茹要吃鸭腿。” 冯俊成故作镇定先给茹茹挟了个鸭腿在手上,又想给曾亭光找另一只腿,翻了翻,没找到,只好道:“这是茹茹,是我和李氏的女儿。” 曾亭光脑袋闪过一线灵光,心道原是这么个女儿,不是亲的,是和那民妇相好,认的继女。 因此只差捶胸顿足,“你好生糊涂,竟和那民妇暗生情愫,还将人领回顺天府来!我起先还想着等你南巡回来,为你保一桩亲事,好让你成家立业没有后顾之忧,我在这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体恤百姓爱民如伤,你倒好,怎就什么事都敢亲力亲为!” 冯俊成有些尴尬,“曾侍郎,茹茹是我亲生女儿。” 茹茹眨巴眨巴啃鸭腿。 曾亭光不耐,以为他这是碍着小姑娘在场,却也软下声调,“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听不懂这些。” “这真是我的女儿。” 曾亭光喝了点酒,认认真真与冯俊成拿手比划,“你南下不足一年,是生不出一个四岁女儿的。” 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转过弯来了,四岁,那就是他探花及第来顺天府之前有的。 三人面面相觑,曾亭光四十好几的人,一口酒没接住,呛得面色涨红。
第59章 在顺天府曾亭光从来对自己照顾有加, 听郡主口风,冯俊成也大致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因此回京第一件事是上疏万岁,第二件事便是打消曾亭光为他张罗亲事的念头。 以曾亭光的个性, 向来只争第一, 当媒人也只保一品的媒事。冯俊成起先是他眼中完美无瑕的一面锦缎, 那缎倏地让指甲勾出一缕丝,不再拿得出手, 曾亭光自然也就要作罢。 曾亭光可谓痛心疾首, “你去之前我便百般叮嘱你,别做那落人话柄的蠢事,这下可好, 你当初怎么想的?她生了你的女儿, 你还敢审她的案子?” 冯俊成听罢也不知从何讲起, 一遍遍解释也会累, 只得将责难担下, “说来话长,但那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最终定案也并未经由我手。即便有人要拿此事借题发挥, 后果我一力承担。” “糊涂啊!你能到浙江巡抚,便是因为万岁爷觉得你大有可为, 你却不知自爱,鄙弃名声,落人口实。”说到最后,曾亭光摇摇头, “你好自为之, 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冯俊成单手抱着啃鸭腿的茹茹与之见礼,待曾亭光走后, 不信邪地又翻了翻那碟酱鸭,真的只有一个腿。 茹茹舔舔嘴上香香浓浓的酱汁,美得不得了,在冯俊成怀里手舞足蹈。 抵京也有几日,冯俊成给家里去了信函,等信送到又是月余,届时冯老爷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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