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有时悔不当初,也只能劝自己看开些。” “赵大哥人品不坏。” “是不坏,若他当真样样不行,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青娥抹眼泪与他娓娓道来,“我和琪哥从小跟着同个师傅,那时我们相依为命,从没想过离开他们,后来师傅走了,我们就拜了堂一起生活,没人逼我,也没人给我别条路可走。” 冯俊成若有所思拾起箸儿,一口气、一句话堵在胸前,却只埋头挟起几粒米饭塞进嘴里。 青娥继续道:“婚姻之事放别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没得挑拣,我能嫁琪哥这样知根知底的,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也是万幸。可他偏要去赌,偏要招惹那些流氓来我这里生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要不哪能搬来江宁……” 女人还在抽噎,雨下得大起来,一阵风极有眼力劲的吊住了门,猛然将厨房的门板撞上。 屋子里的油灯倏忽熄灭,青娥轻声惊叫过后,屋中刹那寂静,二人睁大了眼,泪濛濛、明晃晃,相视无声。 青娥哭过的眼睛像两颗宝石珠子,晶莹易碎,熠熠生辉。 “少爷……” 屋外风急雨骤,摧折着本就将断未断的枯枝,冯俊成心底也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开去。 青娥眼底划过一丝狡猾调皮的光亮,颤声道:“屋子好黑,我害怕。” 冯俊成“腾”地站起来,“大嫂别怕。” 青娥瑟缩在黑暗中,身边掠过人影,是冯俊成起身去寻火镰,青娥猛地将他袍角攥在手心,顺着一路抓上去,两手惊慌握着他衣带,晃得他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冯俊成觉得自己的心也悬在了细绳上,心跳声凌乱地呼应着晃荡的坠饰。 她起身紧贴住他年轻宽阔的胸膛,胳膊似两尾灵巧的游蛇,穿过他两臂,紧紧箍着他两扇傲骨嶙嶙的肩胛,就那么抱着,良久良久。 冯俊成手持火镰,两臂僵持着,目视前方,半晌没能将火镰打响。他已无暇分心,所有坚定的念都强压着陌生的感受,屋里没有明火,却烧得人口干舌燥。 “大嫂……” “你明白我的苦,是不是?” “嗯…”冯俊成沉沉叹出一声喉音。 王斑听见那风吹门板动静,思量再三,穿过小院来到门外,轻声询问:“少爷?怎么了?” 起初屋里黑洞洞的,他透过门缝看见屋里的灯火又亮起来,过了会儿,冯俊成拉开门,面色如常侧身走出来,“没什么,风吊住了门,我吃好了,打上伞咱们回吧。” 王斑下意识看向门内,青娥就在杌子上坐着,见他看过来,眼波横扫,自有淡淡风情。 他暗道这妇人的确貌美,像极了狐妖幻化的美女,莫说自家少爷,就是换个神仙天王坐她跟前也要动动凡心。 冯俊成走到屋外,在雨中挺拔如松,回首对她道:“大嫂不必远送,外头风大,仔细身体。” 青娥将他唤住,不慌不忙点了灯笼,上前来到他的伞下,将灯笼交到他手里,抬眼微笑,“雨天路滑,少爷慢些走。” 突如其来的一场甘霖,滋长着变化悄然发生。 当晚,青娥坐在铺里看赵琪收拾了一晚上,这请人砸酒铺的馊主意是他想的,烂摊子自然也要他来收。不错,这是个局。 这当然是个局,赵琪借望春她们来酒铺的功夫,摸清了冯俊成上冯老夫人院里请安的规律,于是趁这时候布置了这一场局,试探冯俊成究竟为何多日不曾派人踏足酒铺。 他能亲自驾临实属意外之喜。 “这回小少爷还顽抗么?”赵琪擦着地,抬头朝青娥笑笑,“好青娥,你就告诉我,时机差不多了咱们就赶紧收网,别拖着了。” 青娥听到这儿来气,拧过身去,“是我拖着?你自己异想天开要骗他,却不知他有多难上当,我今日算是与他把窗户纸点破了,他要是觉得我贪得无厌痴心妄想,就此再不来往了,我也不管。” 赵琪哪会不知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怎么是你痴心妄想?分明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我们青娥是哪位神仙妃子转世。” 青娥果真笑了,“哪位?” “月宫上的嫦娥!” “哼,他是癞蛤蟆,那你是什么?你岂不是癞蛤蟆都不如了。” “我是砍桂树的吴刚!嘿嘿,青娥,辛苦你了,事成之后哥哥定然不会亏待你。” 青娥无暇理会,起身进屋,“不和你说了,烦人。” 这边进行得春风得意如火如荼,那边柳若嵋也为着待嫁每天掰手指头,她今日随母亲坐在马车里去往应天府看望舅舅,出来后直奔着冯知玉所在的黄府便去了。 想着他们姐弟自老夫人寿辰之后便没有见过,或许自己可以从冯知玉那儿帮忙带点话给冯俊成。 黄家门房得知是江宁来的柳家人,当即回禀了冯知玉,领了人穿廊过巷到少爷和少奶奶的院里。柳若嵋见黄瑞祥不在家中,反而更加自在,和冯知玉坐在一块儿细细说话。 二人也是难得相见,冯知玉对这个未来弟妹从来和善,也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让丫鬟出门去买了些可有可无的小物什,托柳若嵋给冯俊成带去。 柳若嵋含笑道:“将来等俊成哥哥考上功名,没准他也要到应天府来呢。” 冯知玉喜上眉梢地将眼珠转向她,“怎么?他搬来,你就不搬来了?他哪里敢将你忘在江宁。” “就别打趣我了。”柳若嵋嗫嚅着在坐榻上往边上蹭,“八字还没一撇,虽然两家口头上说得像一回事,可生辰八字确是还没有换过,那要拿出来一对,瞧着不合适,岂不白费功夫?” 冯知玉见女孩儿眼神暗淡下来,宽慰道:“你真当没换过?你娘和我家大夫人私底下肯定是互相都看过的,她们最喜欢张罗这些,至于为什么还没搬到台面上来,去问你俊成哥哥么,他就喜欢唱反调,别人成家立业,他偏要先立业再成家,可你看中不也就是他这一点?左右他都在你手掌心里,飞不出你的五指山了!” “姐姐!休要再故意臊我了。”柳若嵋彻底蒙上赧色,再也不敢将话茬子往婚事引,只捡些无足轻重的话来说。 其实她担心也是有原因的,自己亲事像是定了冯俊成,可从未张扬出去,这段日子也有别家登门提亲,爹娘态度叫她捉摸不透,总感觉他们是在等冯俊成明年春闱,看他能否登科入仕,考取功名。 二人正说着,郑夫人带大儿媳也来见过柳若嵋,她们此前都只相互听说过,只晓得柳若嵋是应天府尹的外甥女,与冯俊成谈婚论嫁。 其实冯家老爷虽然官居五品,但真要论起来,那江宁织造郎中就是户部派驻江宁的官员,贵为皇商,每年薪俸便有万两白银,与亲王年俸无异。 纵然郑夫人不满意冯知玉,但看在她娘家的面子上,也不好与她真的相处不来。 见面了总是要夸,大儿媳瞧着柳若嵋帕上绣样喜欢,随口夸了一句,却得知那是柳若嵋亲手绣的,于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柳小姐。 郑夫人夸起合心意的小姐从来不遗余力,“柳小姐心灵手巧,这小兔子绣得活灵活现,前掌搭在地上,后脚又高翘着,真像要蹦出来了似的。” 柳若嵋脸都红透,“只是随便绣的,我瞧着没那么好。” 郑夫人笑盈盈的,“我瞧着却哪里都好,只可惜呀,我没有第三个儿子要娶亲,否则绝不能就这么便宜成小爷了!” 冯知玉识趣地没有应声。这是在影射她呢,她不爱女红爱读书,落在这个婆母眼里,就是要翻了天,要骑到丈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几人顺着话头聊起女红针黹,冯知玉在旁作陪,招呼丫鬟端茶递水,鲜少搭茬。 第二日,柳若嵋便带着冯知玉请托她带回来的土产和小玩意,拜访了冯府。 冯俊成正在凤来阁读书,读着读着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攀上他肩胛,他蹙眉闭目,正大口灌凉水喝,便听闻柳若嵋来了,现在就在母亲董氏屋里说话。 也不知是因为凉水还是访客,叫他有些头疼,但母亲那儿的丫鬟来请,也只得收拾停当,去往董氏那里问安。 到的时候董氏正请柳若嵋品尝今早炖的雪梨盅,汤匙叮叮咚咚,伴着女人亲昵的说话调笑。不知怎的,冯俊成便忽然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傍晚,于是再也不能收复心神,心不在焉地步入正厅。 “娘,柳妹妹。”他有些郁郁不乐似的,在下首默然落座。 董氏眼梢一挑,观察起这两个孩子,“怎么了这是?成日魂不守舍的,要是写文章写得累了,便带若嵋到院里走走,亦或是约上哪天到山上去,陪我到庙里一道散散心。” “娘,您和妹妹约着去吧,等我明年会试结束,我再陪您到山上拜佛还愿。” 听他搬出会试,董氏也只得顺着道:“也好,你们两个一个陪我请愿,一个陪我还愿,也算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白姨娘此时姗姗来迟,一袭丁香紫的绉纱衫裙,清淡素净,一看便是来陪衬的,绝不喧宾夺主。 冯俊成见了她点一点头,她也微微笑着回礼。 董氏招呼她道:“你来,知玉托若嵋也给你带了东西,我瞧着有一件香炉,其余都是些彩线银丝,平日就用得着。” 白姨娘谢过柳若嵋,夸赞了她几句,叫身边婆子拿出几味香料赠她。 而后对冯俊成道:“俊成,姨娘也给你新纳了双鞋,我想着许久不曾给你做过鞋,之前的鞋样子定然小了,你得空不妨来我那试试,要是合脚,我就要收针了。” “谢谢姨娘,赶明儿我就上您院里去。”冯俊成又朝董氏道:“娘,我和洪文的一位朋友马上就要走任凤阳,我们约好给他送行,这就要走了。” “书院的朋友?” “是,与我们关系不错。” “那便早去早回,顺道送了你若嵋妹妹。” 冯俊成颔首答应,领了人出去,信口问起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省得二人尴尬。待将人送上马车,这才彻底松下肩胛,叫来门房套车,往秦淮去。
第10章 秦淮河畔,江之衡和那位友人已经到了,只不过其余还有三位,分别是那县令之子,还有他的三个狐朋狗友。 门拉开,里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全然不是董夫人想像中的高山流水赠别知音的景象。 江之衡见冯俊成姗姗来迟,要罚他酒,冯俊成落了座,“洪文,不是我有心迟到,是柳家小姐昨日人在应天府黄家,替我二姐给我带了些玩意来,临时登门,我脱不开身。” 县令之子笑得开怀,“那也得喝,谁叫你惹我们嫉妒,非但是我们之中学问最好的,还有个崇拜你的小妹妹,说说吧,何时请我们几个喝你和柳家小姐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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