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住口!” 董夫人一掐腰,“凭什么?这么些年你哪件事我插过嘴?我插得上么?我不说话你当我是哑巴,这么些年这家里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头来竟是在替别人管家。我要是不去投奔俊成,等你死了,我留在这儿倒是个外人了!” 她越说越起劲,冯老爷从未见识过她这般模样,一下子火气攻心,跌回椅子里急喘。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 见他胸口急促起伏,董夫人也吓坏了,不晓得他好端端怎么突然有了这毛病,总以为他训起人来就该是中气十足的。 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冯老爷却一抬手,制止了她。以为他气急败坏要说些什么狠话,谁料他一拍桌子,只道了句,“不许去找他,这个家里谁也不许不经我允许写信到顺天府,更不许去找他。” 董夫人见他形容狼狈,到底老夫老妻,上去掣掣他凌乱的衣领,当着下人的面保全他的颜面,“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不听你还能打断我两条腿?” 冯老爷像在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怔然道:“哪都不许去…这就要变天了……” “你可别说胡话。”董夫人给他倒去一杯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顺天府都察院的京官儿能不能念着他的功劳,对他从轻发落。我跟你不一样,我可就这一个儿子,我只盼他好,盼他平顺,他要是能熬过这一劫,什么骗子不骗子的,只要他好好的,我一样认这个媳妇。” 冯老爷没接过那杯水,理顺了气,闭目不言。 天彼端的顺天府,都察院一面商讨着如何处置冯俊成,一面又有人秘密调查秦家,一查半月过去,的确找到些蛛丝马迹,几个疑似涉案包庇秦家的官员都在接受提审。 可这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知道一旦认罪,不光秦家要完,自家也要遭殃,没有切实证据摆在眼前,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 那副都御史私下里偷偷将进程透露给曾亭光,又分析利害,觉着这桩案子一旦查明就是大案,这么些年,要是每年走私几亩地的春茶到西番,这一路得上下打点多少官员?他们又怎么敢放任秦家走私西番?难不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曾亭光想了想,趁立冬叫了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上门,围着铜锅涮羊羔肉。 茹茹第一回 见这等吃法,荣和郡主便和她说起涮羊肉的由来,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将军打仗,战事催得急,他又思念家乡的一口羊肉,便将羊肉切成薄片,在沸水氽烫食用。 茹茹听得全神贯注,伸手想去抓空中的白气,青娥怕她被烫到,将她小手裹在掌心,牢牢抱在怀里。 荣和郡主笑问她:“听说你挨了五杖,现在可好些了?” 青娥受宠若惊,“回郡主的话,养了一阵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淤伤而已,淤血散了也就好了。” “我叫人给你拿个蒲团上来,坐得软乎些。” “多谢郡主。” 白气另一端,曾亭光正和冯俊成说着秦家的案子,他将副都御史的话转述,又道:“万岁爷自身厉行节俭,从来将官员品行看得很重,甚至专门为其立法,若秦家一案真能牵扯出朝中毂虫,你可就立了大功一件。” 冯俊成听到这里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对此抱有太高期待,毕竟掀起朝野如此震荡,也未必是一桩功劳。 曾亭光道:“要有陛下首肯,都察院定然要念你以功自赎,对你从轻发落。” 冯俊成瞧着那袅袅生疼的白气,只是道:“眼下案子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只怕不等我立功,就要先获个‘戴罪之身’。” 说到这儿曾亭光也是一声叹息,转而道:“日前早朝,我与吴虹鹭吴大人同行了一段,他可是对你赞赏有加,你看,你所犯之事在别人看来未必就是一桩罪行,吴大人道你多情多义,待人视同一律,只可惜律法是死的。” “律法是死的,执法者却不是。”冯俊成微微一笑,“我还要多谢吴大人对青娥的照顾,只碍着她的案子刚刚了解,不好登门致谢,明日早朝,还请曾侍郎代为传达我的谢意。” 青娥坐在边上,屁股还隐隐作痛,也只得扯出个笑,“还有我的,我也感谢吴大人对我的照顾。” 曾亭光颔首,“好说,好说。” 待走出曾亭光府邸,三人身上都带着热热的羊肉的香气,青娥站在马车旁跺跺脚,举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冬夜里的月亮似乎是要更白更亮些,照得石板路也亮堂堂的,一迳往家去。 青娥暖暖茹茹的小手,先送她坐进轿厢,而后自己再在冯俊成的搀扶下,呲牙咧嘴地爬上去,揉揉肚子,挤到了肚里没克化的食儿。 冯俊成笑话她,“今晚上吃得太多了,你脾胃弱,回去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高兴呀,一高兴,郡主替我挟多少我吃多少,茹茹吃不下的也是我吃的。对不对呀?” 茹茹吃饱有些困了,坐在冯俊成腿上眼皮发沉,不忘答话,“对…” “嗳,小瞌睡虫,这就要睡着了。”青娥小声说罢,坐到冯俊成边上,拿脑袋挨着他,马车晃荡着行驶,她脑袋也在他胳膊上一晃一晃,像在思忖着什么。 等了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将他瞧着,“曾大人说你能将功赎罪,你那么大功劳,抵我这个小小的过,不知道够不够啊?” 冯俊成一时语塞,伸手捏捏她下巴,“谁说你是我的过。”他缓缓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那功劳也未必就会轮到我头上,再看吧,也只能等消息。” 青娥哼了声,“等得焦心,好在有曾大人愿意透点口风。” 都察院内部有人能给曾亭光透露消息,就也有人能给秦家亲信走漏风声,秦孝麟得知诸多涉事官员因秦家受审,心知大事不妙,却又无计可施,愁得浑身燥痒,气急败坏。 他骤然停下脚步,顿感前路渺茫走投无路,霎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生一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第67章 顺天府的冬天比江宁来得更早, 也更干冷。才入立冬,刮起的风便有些刺骨。 不留神茹茹染了风寒,每天被裹得像个小炮仗, 直桶桶在院里跑来跑去, 看到有意思的小石头小树枝子, 衣服层层叠叠,蹲不下去也要蹲下去捡起来。 白日里施妈妈总抱她上街去, 溜跶一圈回来, 在天桥底下看场热闹,高兴得在施妈妈怀里左摇右晃手舞足蹈,回家路上再买上一串糖葫芦, 她吃三颗, 大老爷吃三颗, 青娥不吃, 青娥怕牙酸。 有时候青娥会就着大老爷的手, 咬一口糖葫芦外的糖壳,剩个光秃秃的山楂给他, 故意惹他皱眉, 看他吃酸。 大人都当小孩看不懂呢,茹茹背过手, 心说自己可懂了,青娥喜欢大老爷,是在捉弄大老爷呢! “施妈妈,买糖葫芦。”茹茹想着青娥捉弄大老爷时他们脸上的笑颜, 缩起脖子, 两只小手捂嘴直笑,“我要买糖葫芦, 买了糖葫芦才回去。” 施妈妈当然是答应她了,“好好好,给你买糖葫芦,还是说好了,只吃三颗。” 茹茹忙不迭点头,她当然只吃三颗,剩下三颗是给青娥和大老爷带回去的。 天桥下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还有马车缓行在人潮。 施妈妈领着小茹茹叫住人堆里卖糖葫芦的,问他要一串糖葫芦。拿钱袋子的时候,不得不将茹茹先放到地上,松开了牵住她的手。 铜板在茄袋里叮铃作响,就这翻动的功夫,一只粗糙的大掌捂住了茹茹的半张脸孔,将她猛地抱起,跃入身后马车。 施妈妈大惊失色,莫说糖葫芦,就是茄袋都顾不上了。只听得车里传出茹茹猛烈的哭喊声,转身要去追车,车夫快马扬鞭,不顾街上人群,横冲直撞着隐入长街。 施妈妈大张着嘴饶是喊不出一句,眼珠子都在打颤,“…小,小小姐,追上那驾车……追上那架车!” 街上早就乱作一团,几个人被撞得躺在地上哀嚎,谁还顾得上这个自说自话的婆子。 施妈妈快步朝人堆里跑进去,老胳膊老腿追不上,慌张无措下总算记起回府搬救兵,连忙跑回府宅,叩响铜环。 门里青娥正趁着小孩子不在,附在冯俊成身前,笑盈盈上下其手。本来说趁着天好,帮他把书本摊开了拿出去晒,摊着摊着,她两手就抓在了他前襟,他就成了那本她最想翻开的书,怎么看怎么喜欢。 “都察院衙门的人真有意思,你都被停职了,还三天两头请你去帮他们查案,我倒要看看月末了给不给你例钱。” 冯俊成按住她探进前襟的手,将书本放下,噙着点笑瞧她,“只有我亲自到过秦家茶庄,证据也多是我搜集的,叫我去帮手也正常。” 青娥正要黏黏糊糊凑上去,但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王斑几乎是摔进门里,将青娥吓了一跳,扭转脸就见他让门槛绊倒在地,呲牙咧嘴爬起来。 正要问他何事惊慌,他大声道:“大事不好了,茹茹让人给抱走了!” 青娥只觉自己半边身子倏地发麻,该是站不稳的,却又飞快来在王斑身侧,抓着他将人扶起来,“什么时候?谁抱走的?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话说到后面她眼睛死瞪着,生怕遗漏任何一丁点线索。 直到有双手搀住她,她才发觉冯俊成就站在她身侧,他声音稳得惊人,尾音却是飘忽的,因为才说前半句就已经耗尽力气。 他一面外走,一面正色问:“在哪被抱走的?上衙门报案没有?” “就在天桥底下,施妈妈说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就让人给抱走了,府宅里上上下下都出去找人了,还没报案,我这就去衙门。” 青娥却跑到最前面,喊住王斑,“我去,我去衙门,你到街上找人。” 冯俊成担心她有个好歹,“叫王斑陪你去!” 青娥飞快摇摇头,“我带施妈妈和红燕去衙门,你们快去把茹茹找回来!” 这家里跑得快的都到街上找人去了,青娥领着施妈妈往衙门去。衙门最初只当是寻常的拍花子,摆摆手道找不到了。 青娥厉声道出自家身份,那几个衙役才相视一眼,往县衙里去通报。 不多时点头哈腰走出来个县丞,道拍花子不好找,大海捞针请她稍安勿躁,说着要将青娥往门内领,青娥哪还有半分耐心,“我孩子丢了,带走她的是架马车!怎可能是拍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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