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爷得了子嗣,在儿子满月的时候摆了三天流水席。吃得满嘴流油的乡亲百姓,个个奉承不迭。 “这孩子真有福气,投胎投到了于家。一生下来就是于家小少爷。以后顿顿鱼肉,一辈子都不愁吃喝。” “可不是。这么大的家业,躺着吃喝都行。” 被大红棉布包裹着的于家宝贝少爷,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 如果有人仔细留意,或许会察觉到些许异样。这位刚出生不久的于小少爷,不哭不闹,格外安静。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丝不属于懵懂婴儿的神情掠过。 一个游方和尚恰巧经过,见于家这般热闹,便也来凑了过来。仔细端详几眼,这个和尚便道:“这位小施主有宿慧,和佛祖有缘。” 于老爷被吓一跳,立刻令人将和尚撵了出去。 什么宿慧,什么和佛祖有缘。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将来要撑门立户传承香火的,可不能去信佛做和尚。 刚满月的于小少爷,在无人留意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声。之后,就和一个普通的婴儿一样,每天喝奶哭闹,一天天长大。 一岁的时候张口喊爹娘,隔了两个月迈步走了几步。把于老爷和李氏夫妻两个喜的,逢人就夸儿子聪明。 大家伙嘴上附和,背地里都笑于老爷李氏夫妻两个:“我们家小子九个月就会喊爹。这镇子里一周岁就能走能跑的孩子也多的是。于小少爷是不笨,要说怎么聪明,却也不见得。” “于老爷接连生六个丫头,才得了个儿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大家都厚道些。” 说笑归说笑,各人见了于老爷头顶着于小少爷出来的时候,还是表现得很尊敬的。 于小少爷自小身体壮实,无病无灾地长到了六岁,然后进了私塾读书。 这镇子上,只有一座私塾。能读得起私塾的,多是镇上的富户。譬如王屠户家的儿子,譬如赵财主家的公子。一个个吸溜着鼻涕,坐在书桌前像被针扎了屁股,动来动去。 于小少爷立刻就显出了过人之处。不管听懂了多少,至少坐得稳。 开私塾的秦夫子是一个秀才,考了五次乡试都没中,今年已经年过四旬。对科举考试彻底心灰意冷,便开了私塾,收了十几个学生。靠着束脩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做夫子的,难免偏爱聪明勤奋的学生。于小少爷很快成了秦夫子的得意爱徒。 于小少爷一脸好奇地问秦夫子:“夫子今年不去考举人吗?” 秦夫子随口笑道:“不考了。从皇上登基开恩科开始,我一场乡试都没落过。考了十几年都没中,不想再考了。” 皇上登基四个字一入耳,于小少爷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 深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一幕幕地翻涌至心头。 幸好秦夫子正为自己屡考不中的悲凉命运唏嘘,根本没留意小小学生的异样。 一个出生在南阳县镇子地主家的土包子小少爷,连镇子都没出过。哪里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是什么模样,也不懂皇上二字代表着什么。 “夫子,皇上登基十几年了吗?”于小少爷睁着黑白分明的眼问道:“皇上叫什么名字?” 秦夫子被这个童真的问题逗乐了:“傻小子,皇上的名讳可不是你能问的。” 又想到于小少爷年少不懂事,耐心地说道:“现在是永安十六年。我们的皇上十几年前是北海王世子,后来大晋朝的太子和皇帝接连死了,太后和朝中重臣一致推举北海王世子登基,国号定为永安。” “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别说一个六岁孩童,就是这镇子上的百姓,去过南阳县城的都不多。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安稳种地吃饱饭就行。根本不关心现在坐龙椅的皇帝是谁。 于小少爷忍着泪水,扯着秦夫子的衣袖撒娇:“夫子说给我听听,我就懂了。” 秦夫子闲着无事,索性给学生细细讲了一回。 秦夫子去南阳郡求过学,之后数次参加乡试,见过世面,知道的确实不少。 “皇上一开始登基的时候,日子其实艰难的很。那时候大晋四处打仗,国库空虚,皇上又年轻,登基前没接触过朝政。” “为了打仗,皇上将内务府的银子都拿了出来。皇后娘娘连册封典礼都办得简薄。” “好在后来打了大胜仗,流民被就地安置,皇上爱惜百姓,不征民夫不修皇陵,税赋减了一半。百姓们总算没那么苦了。皇上还派了十三路巡查御史出京城。” “那两年,贪官污吏的人头纷纷落地,实在大快人心。我们南阳县的知县就被抓去了刑部大牢。做官的不敢贪了,百姓们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到了这几年,日子就愈发好过了。这都是皇上的功劳。我们这位皇上,才是真龙天子啊!”
第479章 番外之重生 (二) 秦夫子发了一通感慨,一抬眼,就见小小的男童目中含着热泪。 秦夫子哑然失笑:“怎么听着听着还哭上了。你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以后好好读书,参加科举,说不定一路考中秀才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乡试。考中进士了,能进椒房殿见皇上。”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六岁孩童,哪里懂这些? 谁料,小小男童竟郑重应了:“夫子的话,学生都记下了。最多十年,我就去京城,考个进士,给夫子争一口气。” 也去见一见龙椅上的天子徐春生。 秦夫子只将这些当成顽童不知天高地厚的厥词,一笑置之。 他自小苦读十几年,只中了秀才。连考五次举人都没中,更别说考进士了。就这,他也是镇子里最有名气的读书人。这样一个文风不兴的小镇子,想出一个进士,和水底捞月的概率差不多。 地主于老爷亲自来私塾接儿子回家,秦夫子着意夸了于小少爷一番,说他是个读书种子,将来必成大器。 于老爷听得喜笑颜开,连连道谢,然后将儿子抗在肩上回家。 于小少爷一低头,看着亲爹矫健有力的步伐,脑海中闪过另一个肥硕的身影,无声叹了口气。 前尘往事,不想也罢。 今年是永安十六年,这么算来,他是在永安十年转世投胎。 人死后化为一抹幽魂,在奈何桥边游荡。投胎之前,他甚至没有喝孟婆汤。带着完整的记忆投胎到了于家。 于家就是普通的小地主,吃喝不愁。和前世在宫中的锦衣玉食相比,自然是远远不及。不过,他更喜欢现在的生活。没有勾心斗角,无需谨慎隐忍,没有皇权带来的显赫权势,也没有随之而来的如履薄冰。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主家的小少爷,每天吃喝玩乐等着长大。至于读书,秦夫子那点墨水,连他十分之一也不及。他在私塾里做做样子罢了。 更令他庆幸欢喜的是,这一世的他,身体十分康健。能跑能动,能做许多以前做不了的事。 “爹,”他一张口,声音娇嫩:“我想学骑马。” 这年头,马很金贵。一匹好马,要百两银子。还要盖马厩养马夫。便是有余粮的地主于家,也没有马,只有两匹驴子。 儿子一张口,于老爷不假思索就应了:“好,爹明天就给你去买马。买一匹小马,养个几年,你个头也就长起来了,正好骑着合适。” 于小少爷咧着嘴笑:“谢谢爹。” 于老爷扛着儿子哼着小曲儿回家。李氏带着几个女儿迎了出来。 李氏生了六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出嫁了,下面四个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 夫妻两个重儿子,对女儿也疼爱。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 这一晚,于小少爷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似化作一抹微风,飘飘悠悠。在空中飘荡。 下方是一个高大的陵墓。 一个男子跪在陵墓前,慢慢将纸钱投入火中:“堂兄,我来看你了。” 纸钱是黄色的,烧出的火光也泛着黄。天子已年过三旬,蓄起了短须。做了十几年皇帝,早有了不怒自威的天子气度。 此时天子目中泛着水光,声音微微哽咽,和他记忆中那个喜怒爱憎分明的徐春生悄然重合。 “堂兄,一转眼,你走十六年了。我真想你。” “现在大晋四处平安,已经几年没有战事了。百姓们税赋减了又减,十五税一,一年辛苦种田,总能填饱肚子。如果你在天上有知,就安心地投胎去吧!” “堂嫂也走了六年了,我让你们合葬在一处了。说不定,你们能一同投胎,来世再做夫妻。” 苏环在六年前就离世了? 他的心弦狠狠一颤,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他满面泪水。 脚踏上的小厮睡得正香。他慢慢抹去脸上的眼泪,轻轻的翻身向内侧,默默凝望着窗外弯月。 六年前,他投胎转世。那一年,苏环也闭了眼。 他现在是于家小少爷,苏环呢,她投胎去了何处? 大晋十三州,郡县千余个,普通的镇子村子不知凡几。他的长相和前世截然不同,苏环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他该如何去找她? …… 于小少爷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眼睛有些红,精神萎靡不振。 李氏见儿子恹恹的,吓了一跳,立刻张罗着去找大夫。 于小少爷人小,没有发言权,被灌了一肚子苦苦的汤药。 这久违的熟悉的苦涩味道,又勾起了他的重重心思。 李氏见他闷闷的不说话,又紧张又心疼,像只紧张的老母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又让人去找于老爷。 于老爷半日后才回来。 和他一同进了于家门的,还有一对母女。 那个母亲身体纤弱一脸病容,进门就给李氏跪下了。 李氏被吓了一跳,忙扶起妇人:“妹妹,有话好好说,怎么还跪下了。” 那个妇人,是于老爷的堂妹。嫁人三年,就死了丈夫,只留下一个幼女。守完三年夫孝,就被夫家撵了回来。娘家兄长做主让她再嫁,现在就剩一个拖油瓶闺女无处托付,求于老爷抚养。 “求嫂子可怜我的环儿,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妇人泪眼婆娑,一边哭一边哀求:“环儿快来,给你舅母磕头。” 瘦小清秀的小姑娘眼睛红红地跪下磕头。 李氏略一迟疑,身后的儿子已经冲过来,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目中闪着水光,声音哽咽:“环表妹。” 环儿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虎头虎脑的胖表哥:“你是谁?” 于家小少爷于竣,眼中有泪,嘴角满是欢快喜悦:“我是你表哥,以后,你叫我竣表哥,我叫你环表妹。” 眼前的环儿又瘦又小,不过,眉眼却和苏环幼时一样。 竣表哥这般亲近亲热,环儿小姑娘心里的惶恐去了大半,乖乖点头,喊了一声“竣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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