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周寒执摇摇头。“我给了你平头百姓都嫌寒碜的聘礼,给了你空空荡荡的宅子,给了你一群只知道吸人血的亲戚,还有一位只知道嗜酒的郎君。” “没有的事。”荣澜语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周寒执,我不许你这么说。” 周寒执揉了揉她的眉心,帮她把眉头舒展开,无奈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分明吃了很多苦,却总觉得日子是甜的。” 荣澜语不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想如果老夫人在天之灵,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心疼极了。 周寒执抬眸看见那人把野猫皮扔在僻静处,拎着一身猫肉回了屋,不由得喟叹:“我觉得日子总是苦的。你那么聪明,不如告诉我,人活一世,到底有什么意义。” 荣澜语怔怔地,头一回理解了自己丈夫的无奈,也明白了,他原本想给自己很多很多。 房间里的酒香肉味让荣澜语觉得恶心。她主动拉起周寒执的手,轻声道:“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无论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今天咱们什么都不想了。” 周寒执也不再想看街角的野猫皮,于是硬撑着苦涩的心情,与她一道往出走。 顺着这条街一直向上走,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顶没有庙,没有茂密的林子,但有一座凉亭和几条曲径。这是盛京城里头的四山之一,也是端午的时候人人登高采蒿的地方。 “小时候每到端午,爹娘就带着我来这。”荣澜语的心情松快了一些。那五百两的印子钱,似乎真的被抛在了脑后。 “我从来没来过这。”周寒执答道。“独在异乡为异客。” 荣澜语嗯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向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尽是台阶,重复而曲折。周寒执一只手拎着羊皮角灯,另一只手的袖口习惯性地被荣澜语扯住。 两个人的身影一晃一晃地上前。 在深夜的山上,显得格外寂寥,却也格外有彼此支撑之感。 “我晚上也来爬过一次山。”荣澜语又语气轻快道:“这山里没有大虫毒蛇,其实是散心的好地方。那天晚上,爹娘吵了架,两位姐姐睡下,我吓得扯着娘亲大哭。爹没法子,就哄着娘亲和我一起上山。” 周寒执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她发问:“你知道娘亲后来是怎么被哄好的吗?” 周寒执摇头。 少女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发了力,一使劲奔到山顶最高处的凉亭里头,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山下的风景道;“你看!” 周寒执向下看去。 繁荣的盛京城此刻不眠。四角高高的城楼里闪着光芒,将整个盛京笼在里头。皇城的位置最是耀眼,而周边围着的城坊也不逊色。万家灯火的光芒与上空白茫茫的月色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你还能想起那只野猫吗?”荣澜语问。山上刮来阵阵寒风,她不得不提高了嗓音。 周寒执摇摇头。 “你还能想起桌上的酒肉吗?”荣澜语再喊。 周寒执笑着摇头。 “如果现在山上不刮着寒风,让咱们舒舒服服地躺着,你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你觉得缺什么?”荣澜语笑着问。 “是周府的酒肉饭菜。”周寒执老老实实地答。 “这就是人生的意义!”阵风又来,荣澜语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但周寒执没听清,问她说什么。 她一笑,冲着山下高声喊:“我们忘记烦恼,只记得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只想追求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一个字又一个字跳进周寒执的耳朵里。 周寒执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又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女子。 周寒执拉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荣澜语双眼闪过惊慌,但很快被那个温暖的怀抱所感染。 两个人紧紧抱着,在山巅。 在他们一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座山的山巅。 - 周平是在当晚出门接周寒执时,恰好碰到了表三舅舅家的车夫,与他闲谈才知道五百两印子钱的事。 得知这事,周平的脸跟门口的土几乎是一个颜色。他不知是苦笑,还是苦笑不得的神情道:“主子以为这是最后一笔债了,卖了命似的还。没想到……主子恐怕是扛不住了,是不得活了。” 然而,他抱着绝望的心进了书房去见周寒执时,却见到周寒执如往常一样浣着手。 甚至似乎,神色比往常还好一些。 他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痛苦道:“主子,您放宽心。债能还完的。” 周寒执眉心略蹙了蹙,却吩咐道:“赏心楼对面有一幅野猫皮,你去埋了。再找找是谁剥了野猫,只瞧谁家门口的有猫骨头就知道。把那人送到官府去,盛律有关于虐猫狗之罚。” 周平不明白为什么周寒执没头没尾地下了这么个吩咐,可在他眼里,既然主子还有心思关心外头的事,至少说明心还没死。 他稍稍放了心,走出门时,又见到荣澜语。 荣澜语更是笑得像往日一样绚烂。“昨儿点心吃撑了?新荔说你吃了七八块。” 周平心里一热。 他知道荣澜语已经知道了印子钱的事,可人家提都不提,似乎就不觉得是个事。光这一点,就是世间大半女子不能及的。这要是换了别人家的夫人,知道婆家欠了这么多债,恐怕早就闹着和离了。 “夫人跟你说话呢。”新荔照例骂道。 周平撇了她一眼,忽然嘴一咧道:“往后,夫人让我吃多少我吃多少。多了也不嫌多,少了也不饿!” “这是什么话,没头没尾的。”荣澜语笑着嗔怪,却也知道周平真心是个忠心耿耿的。 “新荔留下陪周平说话,我进屋与大人商量件要紧事。”她吩咐这一句,便独自进了书房。 周寒执的酒气早已散了。 高高大大的人,健硕的身材,让荣澜语进门的时候眼前一亮。“我拿前两日买了秋梨熬了些秋梨膏,一会和早膳一道用了再走,也算再醒醒酒。” 周寒执嗯了一声道:“那印子钱的事不必你烦心,我自有办法。” 荣澜语手里只剩昨儿的七十两银子,笑道:“昨儿我也想了,现下要紧的事有两件。第一是尽快凑钱,越快越好。第二是,咱们到底还是要跟老爷子详谈一番,知道他手里还有没有旁的债务。他总瞒着,也不是事儿。” 周寒执点点头。“他也知道对不住我,这才总想瞒着以为自己能解决。之前临走的时候,我还为这事与他争执过。老爷子犟得很,总觉得他不说,我就没法子知道。” “老爷子在宁州的花销怎么办?我真是糊涂,竟没问过。” “娘亲当时在宁州留了后路,房子庄子都有,够一家人用度。他这些年多少也存下一些,都给了表三舅舅。” 荣澜语稍稍放心,“你当儿子的,问了这么多遍都问不出来,也索性别费这个心了。我想,我们不如让周平跑一趟。一来去瞧瞧老太爷住的到底舒不舒心,若是不舒心,还是回盛京城养着。二来,老太爷手里总有借银子的票据,咱们让周平想法子看看那些票据,不就都能对上了?” “我以为你想拆了他的房子和庄子。”周寒执淡淡笑。 “你当我是混账?”荣澜语不乐意道:“老太爷当初执迷不悟借银子是不对,可你想想他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过上与从前一样的日子?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这世界上当爹娘的没有不想着儿女的。” 周寒执早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才从未怪过周茂岐。可那些亲戚们从来不这么说。大家只会说当爹的拖儿子后腿,大骂周茂岐老糊涂。 此刻从荣澜语口中听见这些话,他才真正觉得有人理解了自己的心思。 “方才二姐姐来传话,说是要我过去一道给宁哥儿再选一些文房用具,还有衣裳锦被之类的东西,说是要入冬了。”荣澜语忽然想起这件事,又道。 周寒执蹙蹙眉:“今日通政司叫我和莫大人一道过去,大概是要定下来参议之位的人选了。” “二姐姐不会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我过去?”荣澜语有些不理解,又道:“可宁哥儿的事我真不放心,她能叫我去,我乐不得的。” 周寒执闻言似乎不太高兴,但终究没说什么。 而进了莫府,果然荣澜烟不仅仅是为了宁哥儿的事。 “姐姐瘦多了。”荣澜语淡淡一句话便勾起了荣澜烟的话茬。 她面前摆着一堆从库房里头摸出来的文房用具,瞧着都不甚贵重,胜在数量不少。手里一边摆弄,一边恹恹道:“自娶了这位贵妾,我整晚睡不着。更抓不着你姐夫的影儿。” 荣澜语对她再厌烦,到底也被同情打败了。“二姐自己想开些。” “你没经历过,自然劝我想开。”荣澜烟说话并不好听道:“你知不知道,今儿是通政司下文书的日子。文轩能不能升正五品,今日就见分晓了。” 又瞧着荣澜语很不意外的样子,她更没精打彩道:“看来周寒执什么都不瞒着你。我这消息,还是那柳云月昨晚大发慈悲告诉我的。她倒是高兴得很,像是文轩肯定要升官了。” “怎么听着姐姐好像并不想让姐夫进益一些?”荣澜语有些诧异。 荣澜烟苦笑道:“你说呢?若是文轩升了官,那往后更承柳云月的情,这家里还有我的一寸之地吗?若是不升官,只怕对这位贵妾还能冷淡一些。可那样,只怕文轩又不高兴,整日又该冷着脸。” 荣澜语想不明白荣澜烟的日子怎么就围着一个男人转。但也明白,自己没经历过这事,的确没有发言权。 “你挑吧。”荣澜烟推了眼前的一堆东西,懒懒道。随后又冷笑:“你家周寒执还真是有本事,竟然把宁哥儿送进了尚文阁。真不像个从八品的小吏。话又说回来,其实文轩这回拿到正五品的官职真是不难。你想啊,周寒执才从八品,怎么可能一跃那么多,参议大人不是擎等着让人递折子参奏么。” “也说不准。”荣澜语淡淡道。 荣澜烟没跟她计较,继续道:“宁哥儿是荣家的香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有事。荣澜语,你早知道的,对不对?既然宁哥儿不是把柄,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周寒执。” 荣澜语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想说就算了。”荣澜烟觉得好没意思。过了一会又絮叨道:“祖母来信了,说大伯擢升,春来就调到盛京城里头做事。祖母说已经提前选好了大院子,今年会在盛京城里头过年。咱们这些出嫁的孙女都要提前回去,腊月二十三吧。” 这是父母走后的第二个年。荣澜语简直不敢回想,去年的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今年似乎一切都好些了,时间果然是味良药,大伙已经都习惯了父母亲不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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