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良玉轻笑:“既然你都知道是天方夜谭了,那就更该忘记从前的事。” 虞枝枝抬起头来,明明是弱质纤姿的女郎,偏偏眼眸像火焰一般,她说:“过去种种,我不能忘。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会忘。” 为父亲正名,不仅仅是为父亲一人。 这是星夜出奔塞外的母亲,沉睡过去的弟弟还有虞枝枝自己都想去做的一件事情。 两年来,虞枝枝费力请托人去搜寻母亲的下落,设法为弟弟求医买药。她相信,母亲会回来,弟弟会苏醒。 ——只要她澄清父亲身上的冤屈。 薛良玉看了虞枝枝半晌,她放下了水桶,没有理会虞枝枝,转身走了。 虞枝枝没有在意薛良玉的冷淡,她跟着薛良玉,直走进了她的屋子。 薛良玉知道虞枝枝跟着她,她推开门扉后,却并没有关门。 薛良玉住的地方破旧但整洁,桌上摆放着几株梅花,清香幽幽。 薛良玉回头看了一眼虞枝枝,还是请虞枝枝坐下,她用火筷子拨了拨火盆,炭火滚了一下,发出辟啵的声响。 她放下火筷子,还是给虞枝枝倒了一盏茶。 虞枝枝捧着茶盏,怔忪问道:“两年来,没有人相信我父亲是冤枉的,就连姆妈都劝我忘了这件事,薛姐姐听我说要为父亲正名却毫不惊讶,你……知道些什么吗?” 薛良玉摇头:“我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我其实觉得你可笑,不过,宫里可笑的人太多了,见了你,我并不稀奇。” 虞枝枝搁下了茶盏,氤氲的雾气将她长睫熏出了点点水珠,她从雾气中看薛良玉。 薛良玉的神色太过平静,不喜不悲。 虞枝枝怔怔道:“说谎!” 在并州有过一小段时间,虞枝枝和薛良玉是玩伴,那时的薛良玉和现在看起来有些相似,细细琢磨却有很大不同。 薛良玉是边郡之地的闺秀,温文尔雅,礼仪典范,但虞枝枝知道,她有很倔的内在。 若认定虞阳叛国,她会嫉恶如仇,会对虞枝枝不假辞色。 若认为虞阳有冤屈,她会同情并安慰虞枝枝。 但眼前的薛良玉,没有任何情绪,淡漠得像一个假人。 虞枝枝看着炭火明灭,她声音寂寂:“我记得在并州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和刺史的孙女一起玩,刺史孙女丢了镯子,非说是我们拿走了。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却拉着我的手闯入刺史家里去理论。我想跑,你还说,‘害怕什么,没做过的事,就算是天子的孙女,也不能赖在我们头上。’你小小年纪,对刺史说,‘我父亲的清名,并州人皆知,我身为父亲的女儿,怎能背负污名。’” 虞枝枝抬头看薛良玉:“薛校尉的清名,如今被污蔑了。你现在明明是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薛良玉手中的火筷子跌落,她怔了半晌,喃喃道:“我在害怕……” 薛良玉张口要说话,她说得很艰难,最终轻轻说道:“因为……这污蔑并不是世人愚昧所致,而是,有人故意设计。” 虞枝枝一时没反应过来:“设计?” 她一直以为,当年大败,群情激昂之下,天下人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于是消失在荒漠之中的虞阳顺势成为了这个“叛徒”。 有人做了手脚? 虞枝枝趋身向前,急促问道:“是谁?” 薛良玉动了动嘴唇,然后抿唇,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是宫里的人,权势显赫。” 薛良玉抬起眼睛:“你别问了,我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知道了,也只能去送死。” 她站起来,说:“你走吧,忘了今天我说的事。” 薛良玉将虞枝枝送走,关上了门。 虞枝枝怔了半晌,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雪离开。 回到西偏殿,虞枝枝的鞋袜都浸湿了,她完全没有察觉,坐到天黑,才感到小腿上的凉意。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宫里权势赫赫的人,是谁? 天子?张贵妃?代王? 或者是宦官之首大长秋董泰?中常侍周节? 夜很深,虞枝枝一直没有点亮油灯。 门外传来说话声,似乎是尤怜回来了,她被齐琰召见,大约又站了一夜,这才回来。 齐琰…… 虞枝枝坐直了身子。 两年来,她只将为父亲正名的想法深埋心中,像是在坚持一件无法完成的信念。 她知道,为父亲正名,是一件很难的事,两年前的一切都湮灭在塞外的漫漫黄沙之中,连埋在黄沙之中的白骨是谁都无人分清,谁能知道那白骨有没有冤情? 但今天,薛良玉告诉她,两年前的一切不是意外,有人害了她的父亲。 有了这条线索,追查当年之事,就不再是妄想。 虞枝枝抬起头,窗纸外濛濛的灯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虽齐琰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但虞枝枝是溺水之人,她需要一根浮木。 虞枝枝顿时睡意全无,手心汗津津。 虞枝枝没有急躁,这几日,她一切如常,早起,做针线,用膳,洗漱入睡。 太康殿也没有召见她,每夜过去的,依旧是尤怜。 几天过去,虞枝枝做好了一件棉衣,走出去找薛良玉。 她看见薛良玉穿着的是旧棉衣,并不保暖,想来在冬日里很难捱。 她走近薛良玉居住的屋舍,她听见了吵嚷声,她走上前去,又看见了众人团团围住薛良玉和尤怜二人。 围观的人对薛良玉不停讥讽,尤怜似是被他们推出来的领袖一般。 虞枝枝听见尤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虞阳、薛安不忠不义,死有余辜。” 薛良玉眉间一动,终于忍不住把住了尤怜的手腕,两人对视。 薛良玉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尤怜眼中有了退缩之意,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动了动,更加色厉内荏,她挣开了薛良玉的手,反手扇了薛良玉一巴掌。 她说:“你想打我?边塞野人,不通教化,怪不得做遍狼心狗肺之事。虞阳和你父亲就是这样无君无父之人,九幽之下,他们必不得安宁……” “啪”地一声,尤怜脸上显出了红印。 她没有反应过来,愣愣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的虞枝枝,虞枝枝甩了她一巴掌! 尤怜对着虞枝枝的脸,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簌簌落雪中,齐琰披着大氅站在雪中。 他不耐烦道:“虞枝枝。” 三女都转身看了过去,尤怜怔怔放下手掌。 齐琰丢下一句:“过来。” 他转身向后走。 虞枝枝握紧了手心,看她一眼薛良玉,再看一眼尤怜,她心绪杂乱地跑开,追随齐琰离去。
第12章 美人盛情难却。 齐琰先行走入室内,虞枝枝紧跟其后,还没有走进去,齐琰转身:“你就在那里站着。” 虞枝枝站在外间,低着头。 她眼角沾着水汽,胸口几度起伏,极大地克制着情绪。齐琰沉着眉眼看了她半晌,心浮气躁地说:“我不喜欢乱惹麻烦的人。” 虞枝枝沉默点头。 齐琰压着气说道:“懂了吗?” 虞枝枝强撑着没有让自己的声音露出泣音:“回殿下的话,懂了。” 她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齐琰积蓄的脾气无处可发。 他不再理会虞枝枝,自顾自地走到书案边上看书写字。 窗外安静地下着雪,屋内熏着香,一人站,一人坐。 虞枝枝本来跌宕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不知站了多久,渐渐感到小腿有些发酸,她偷眼看一眼齐琰,他在写字,似乎根本忘记了外面站着她这个人。 虞枝枝也不敢弄出动静来吵他,只能继续僵硬站着。 过了不知多久,赵吉利过来了。 赵吉利走进来,发现虞枝枝站在这里。 平心而论,若五殿下要选一个灯架子,还是虞女更好看一些,赏心悦目。 赵吉利走进来在齐琰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看了一眼虞枝枝,忍不住说道:“殿下,虞娘子还站在那里。” 齐琰像是才发现虞枝枝这个人,他抬眼看一眼她。 虞枝枝长睫上沾着水气,秋夜寒露一般怅然又动人,她鼻尖红红,眼角红红,只要简单的一眼,就能让人顿生无限怜意,最起码赵吉利是如此。 但齐琰不为所动:“下去。” 虞枝枝屈膝退下。 等到虞枝枝快走到门口,齐琰又说:“今晚你过来。” 虞枝枝感到小腿一酸,差点摔倒。或许是因为站得太久了。 虞枝枝回到西偏殿,看见郑姑姑坐在明堂喝茶,似乎早就在等她。 次间门开了半扇,尤怜迈步走出来,她方才从窗外看见虞枝枝走过来,心中的恶气存了半天,终于等到正主。 虞枝枝和尤怜暂且压下恩怨,一同问候了郑姑姑。 郑姑姑将手中茶盏放下,在桌上磕出轻轻的声响,她淡淡说:“早些时候的事,我知道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许动手,若是死了伤了,害了贵妃娘娘的大事,我饶不了你们。” 尤怜动了动嘴唇,终于吞下了怨气,她挤出了笑:“奴婢知道了。” 郑姑姑对她说:“你下去,我有事同虞氏说。” 尤怜瞪了虞枝枝半晌,还是转身进屋了。 明堂只剩郑姑姑和虞枝枝二人,虞枝枝等了许久,郑姑姑才慢悠悠说道:“今日五殿下开口留了你,是你的机会。” 她用茶水润了润嗓子,道:“先前,你和尤怜不能成功,是因为五殿下对你们多有防范,因此贵妃娘娘和我不会怪罪你们。但今夜……” 她顿了一下,然后隐秘地笑了笑:“今夜好好应付。” 郑姑姑说完这些话,茶也已经喝完,她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虞枝枝独自站了半晌,感到半边身子发冷,手心却发了汗,热烘烘的。 . 破旧寝屋内。 薛良玉坐在窗边,她手上握着一块青玉佩,缓缓出神。 两年了,她在这深宫待了有两年,今日尤怜和围观众人对她的谩骂,已经不会让她感到太难受。 这些谩骂比起一年前那位贵人带给她的伤害,不值一提。 薛良玉入宫没过多久,就遇见了那位贵人,当时她以为这是她的救赎,后来却发现,正是这位贵人在不久前,一手促成了她的悲剧。 门被敲响,薛良玉回神,她以为是虞枝枝又来了,她将手中的青玉佩藏进怀中,开门一看,来人不是虞枝枝,而是一个太监。 薛良玉神色冷淡:“王公公,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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