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衍呢,他还好么?” 谢幼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摇了摇头:“他怎可能过得好?” 李家事发是在一个盛夏,那时候李尚书被打入牢中,罪名代发。那几个月,对李府不利的证据一件件地搜集到了台面上,像是揭开一个臭气熏天的沉痼。当时京城的世家人人自危,看到李府被抄家清洗的惨状,纷纷避之如蛇蝎,连李府的马车都拦着,不让从家门口走过。 从人人羡之的新科状元郎,到人人避之如蛇蝎,他好像一颗过早燃尽光亮的星子,爆发出无比灿烂的一瞬后便迅速陨落,让人扼腕叹息。 那些日子李衍是如何度过的?她并不清楚,只是听闻他四处奔波,为父亲翻案。他母亲早逝,亲缘寡淡,诺大的李府只有父亲一人相依为命,结果李尚书还是没能熬过开春,便在狱中自尽身亡。 那时,李衍已在玄青广场上跪了两天两夜,初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几乎把人冻成了一座冰雕。看到的人都不忍心,别过了脸,加快脚步走过。 谩骂也好,同情也好,雪地中静静跪着的少年无动于衷,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虽然老天几乎把他摧毁了,但始终没有折断他身上的傲骨。他像是一支腊月里披雪戴霜的竹,清隽而又倔强地昂着头,不肯罢休。 他依旧是那么耀眼,即使在身后拖出了一条刺眼的、鲜红的血痕,即使他听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呕出一口鲜血来,几乎魂归西天。 他依旧是那个李衍。 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永远不会低头的李衍。 ……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垂,澄澈的天空被抹上一层金色的晚霞。 御花园早恢复了宁静,清风吹过,只有花草虫鸣,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顾瑶走在来时路过的鹅卵石小径,一路树荫遍地,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她的目光在园中搜寻了一会儿,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他在那里。 青年站在一片浓郁的秋色之中,身躯削薄修长。他看起来同三年前更为挺拔,肩膀也更加宽大,少年青涩的气质经历岁月沉淀,变得成熟而厚重。 如果李府没有那场横祸,顾瑶心想,现在的李衍应当是如何的惊艳卓绝、意气风发? 李衍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他正拿着札子记录今日当值的日志。这是他每日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与花草为伴,为他们浇水施肥,把这些金贵的宝贝照顾的妥当。 在此之前,李府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干过这等活计?他连花圃都不愿进去,生怕弄脏了干净的鞋底。 但现在,他的鞋子早就一片泥泞,鞋底磨出了白边儿,要多不体面,就有多不体面。但他却不舍得丢掉,如果丢了冬天就要光脚,像之前街边的乞丐那样长满鲜红流脓的冻疮。 清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顾瑶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正打算说些什么,便看到李衍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札子掉到了地上,青年剧烈地咳嗽之后,痛苦地喘息了几下,身体摇摇欲坠如一片生机暗淡的枯叶。 正在这时,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尔后是一声急切的:“李衍!”
第38章 李衍的视线有些无处安放,…… 男子的身躯轰然倒下, 顾瑶往后退了一个趔趄,伸手把人抱紧。 触碰之处,纵使隔着一层衣物, 依旧一片滚烫。 “李衍, 你醒醒……” 朦胧之中,李衍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呼唤,他使劲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 那里面是难得的挂念与担忧。 “顾瑶……” 他说罢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全力, 便再也坚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急促, 面色潮红, 明显是发了高烧。 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她想问他, 你不是李衍么, 你不是大雍最年少的状元郎吗, 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你应该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地笑着, 余光也不屑不分给他人。 而不是这样躺在自己怀里, 像是一枚破碎的瓷器, 像是被人丢下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她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李衍现在的住址。那是一处皇宫角落的厢房, 背阴潮湿,经常害人起一身红色的疹子,平日里连下人都不愿意来此居住。 大门倒是没有上锁,屋内除了一张床和桌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便是有贼光顾也要空手而归。但看得出来, 李衍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床单被褥都还算暖和。 顾瑶把人放在床上,脱去了鞋袜,又找来被子盖好。 在磬牙山上时,她曾读过一本医书,里面的药方都配有工笔绘图,十分通俗易懂。若是伤寒之人,只需找些葱白、姜水便能退烧。 这两种药材都很好找,直接去膳房借一些便是。 这时,床上的人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滚烫的温度贴上了她薄凉的皮肤,刺痛仿佛如针扎般绵密。她回头,看到李衍睁开了混沌的眸子,喃喃道:“别走……” 顾瑶只好拐回去,耐心解释:“李衍,我去给你熬药,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如此一解释应当没事的了罢?结果她刚迈出一步,又被人扯了回去,这下子差点栽倒在他身上。 “骗子,你骗我。”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五指死死擒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我、我不走,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她不忍对一个发烧的人生拉硬扯,只能温声细语地哄,但效果平平。 “你说你不会丢下我……”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为什么还是……留我一个人……” 李衍浑身像是进了蒸笼,意识和理智都化作水汽消失不见。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何地,何时何方,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初冬。 那个身处地狱、鲜血淋漓的少年,即使拖出了一条几百米的血痕,却依旧为了心头那一点点萤火般的希望,努力地活着。 他的阿爹还在狱中,还在等他为李家翻案。纵使不利的证据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每次早朝都是对李尚书的一场鞭笞,每每走到街头都是对李府不遗余力的辱骂,但他阿爹还活着,他就算失去了一切,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府小公子,他也是他阿爹的孩子。 可那天,这最后一点萤火也消散了。 那个说要为了他活下去的男人,最终为了自己的气节,一头撞死在墙上,血溅三尺,无牵无挂,如此潦草而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一瞬间,山河空旷,天地无边,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 不知过了多久,李衍终于缓缓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你醒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他动了动身子,浑身的关节似乎都在叫嚣着作响,喉咙里更是痛如刀割。 “来,喝点水。” 他被人从床上扶起,温热的水已递到唇边。李衍下意识地就着喝了几口后,才勉强发出声音。 “多谢。” 一场久病初愈,那双眼睛还有些昏沉,他依稀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凑过来,问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李衍答:“顾瑶?” 小姑娘愣了愣,唇角挽起一抹笑意。 “看来你是真的醒了。” 昨夜烧得最凶的时候,他又抓着她的手不放,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一会儿还喊李冲,搞得顾瑶几乎把他李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当遍了。今早烧一退,她又喂了碗药下去,这人才悠悠好转。 虽说风寒已经褪去,但人还是有些迟钝。李衍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头痛欲裂。他伸手揉了揉额头,顾瑶在这时凑了上来。 她坐在床侧,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他的太阳穴上,熟练地帮他揉捏起来。 “你虽然风寒好了七八成,但还有两三成需要调养。现在身体不舒服是正常的,谁让你拖到现在。” 昨天若不是她下了猛药,这个人怕不是要把风寒活活拖成肺痨,到时候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了。 “谢谢你。” 女子的身体带着一股馨香,柔软温热,李衍的视线有些无处安放,他微微侧过头,看着一处发霉的墙角。 小姑娘的手法还不错,不一会儿昏胀的痛感便消失了,浑身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若是想感谢我,不如好好珍惜你的身子。”顾瑶闷声说:“你昨天烧得很危险,知不知道?” 回应她的是李衍漠然的神色。他麻木地点点头,像株了无生机的芦苇。 若是就这么死掉,他想,或许也不错。 这不正是他父亲在狱中做出的选择么? 救下一条命颇费功夫,但是放弃一条命,只需要一念之间。但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一痛,转身便看到小姑娘捏紧拳头,气得直喘粗气。 她是对刚刚醒来的自己下手了么? “看什么看!你觉得委屈?”顾瑶作势又要给他一拳,可是李衍躲也不躲,就这么死气沉沉地看着她。 “我昨天为了救你,一夜都没有睡……我、我到处为了你借药材,熬了一宿的药,还要被你抓住手哭爹喊娘,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被你喊了好几声娘亲,我说什么了!” 她说着说着,情绪上来,竟有些语无伦次:“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不能做主!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不然我就……” “抱歉。” 李衍打断她的话,挤出这两个字来。 他似乎没有触动,像是被冰封的河流。顾瑶突然徒生一股无力感,她好似站在冰层之上,拼命敲打呼喊着冰层之下的少年。 可少年不为所动,紧闭双眸,不肯看她。 这两个字烧透了她的心,让那里流出汩汩的血液来,伤口像是一颗流泪的眼睛。 “我不是让你道歉。” “我知道。” “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 “我知道。” 她无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但是她能怎么办呢?让李衍回到三年前,让李尚书死而复生么?她做不到。 顾瑶深吸一口气,从床边起身,没再说什么。她昨夜借来的小药炉里还熬着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烧沸了,房间里都是苦涩辛辣的味道。 她到了一小碗,碰到床边,拿起勺子吹了吹。 昨夜她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喂下去的。 后面李衍昏迷得沉了,张不开嘴巴,她就把药含在嘴里,直接喂给他。 李衍似乎也想到什么,盯着汤药看了一会儿,目光闪烁。 “你是自己喝,还是让我直接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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