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错在耳畔,彼此的脸颊似乎都有些温热。李衍微微合上眼睛,心脏声有些加快。 方才,那口口声声要给自己宽衣解带的人,如果是她的话—— 他心想,如果是她的触碰,好像自己并没有那么排斥,也不会那么恼怒了。 …… 第二日,顾瑶照例赖了一会儿床,起来后发现已经日上三竿。 李衍正打算出门,看到小姑娘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随口叮嘱道:“午膳在一层,现在还来得及。” 顾瑶看到他一身整齐的官服,发丝也用银冠束好,显得有几分严肃,便好奇问:“你要出门?去哪儿呀?” “青天府。” 青天府便是连城的衙门,每天无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李衍并不是来这里办案的,他去青天府实则去找一位叫贺辽的男子。 这十年来,贺辽亲笔编写了《连城方志》,据说将水患之时连城的惨状记录得十分详尽,大理寺结案文书中大部分引用的便是这位贺辽的原文。 朝廷规定地方每年修撰地方志,十年抽查一次,各郡、县都有安排特定的官员负责。赵寅已经给贺辽打过招呼,约了个午时以后的时间见一见。 顾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念头,雀跃道:“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 李衍瞥了她一眼:“你若是暂无别的安排,过来也可以。” 小姑娘欢呼一声,又听到他挑眉道:“你不是来捣乱?” “当然,”顾瑶把小胸脯拍的啪啪作响:“我这次肯定是来帮忙的,你放心好啦!” 当然,顾瑶口中的“帮忙”,好似和寻常人的不一样。过了午时,再三催促才慢吞吞下楼的顾瑶,就让李衍深深地皱起眉头。 八字眉,山羊胡,小姑娘粉嫩嫩的脸蛋还涂了层黄色的脂粉,一身青灰色的扎脚短裤加黑布鞋,看起来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 李衍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嘿嘿,从今儿起,我就是李大人的书童了,”顾瑶粗着嗓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小的叫李耀,少爷喊我小耀子就成。” 这幅扮相本就滑稽,外加上顾瑶颇有天赋的表演,本应当引人发笑的。 但是意料中的笑声并没有传来,李衍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怔忪,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 顾瑶干巴巴地挤出一抹笑意:“阿衍,你怎么啦?若是不喜欢,我……我也来不及去换了。” “无事。”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丝沙哑:“走罢,再不出发就要误时了。” 小姑娘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她或许不是有意,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有时候连自己也会怀疑,儿时无时无刻不跟在自己身后的书童,是否只是一场梦? 大火中燃烧的李府,橘黄色的火焰吞噬天地,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叫李冲。 他只有十五岁,那么年轻,那么仓促。 那是李衍第一次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之时眼中的渴望和绝望如此巨大,那一抹绝望的眼神所带来的震撼和痛苦,几乎伴随着那场大火和父亲自绝的大雪,成为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梦魇。 都过去了。 李衍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至少自己还记得,李府每一个惨死的姓名,每一处化为灰烬的角落,他会带着无数的冤屈活下来,一一为他们昭反。 …… 贺辽修撰方志的地方,位于青天府的一处清幽的角落。因为赵寅提前打过了招呼,李衍和顾瑶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处狭小却明亮的厢房,四周被改造成了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把中间的书桌围得严严实实。但是举目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顾瑶走进去,试探地喊了声:“贺大人?” “哗啦”一声脆响,书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洒落一地,从中探出一只乱糟糟的脑袋。 “谁?” 李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清瘦,发丝散乱的男子从书籍中抬起头来,头顶用一只呲毛的毛笔将乌发盘起,十分不修边幅。 贺辽很快发现了门口的二人,他眨了眨挂着黑青眼袋的眼睛,疑惑地挑了挑眉:“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这话说的颇为无礼,李衍倒是没有在意:“贺大人,在下大理寺寺正李衍,昨日赵县令已经同你约了时间,便是午时过后罢?” 贺辽愣了愣,伸手挠了挠脑袋,突然间“哎呀”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看了眼李衍,突然往后一躺,太师椅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你就是那个想看方志的李大人,对不对?” 若是说不拘小节,可这态度也太过于目中无人,饶是顾瑶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觉得有几分不妥。 只听李衍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声音带了一丝不容抗拒:“既然如此,便烦请贺大人与我配合。” 贺辽不重不轻地“嘁”了一声。 “要我配合,你先说出你的目的,”他看着李衍逐渐沉下来的脸色,眸光竟是一扫颓态的锐利:“我这一介小小的编撰师,也不归你们京城的大理寺管罢?”
第89章 面前清隽疏朗的男子转过身…… 这句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贺辽颇为挑衅地抱着肩膀,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李衍遂将目的托出:“此番前来, 是为调查三年前连城水患一案。” “那个案子早就结案了,你们大理寺不是最清楚?为何还反过来问我一个小小的修撰师?” “正是已经结案,此事才颇有蹊跷,”李衍慢条斯理道:“疑案复核, 此乃大理寺的职责之一,贺大人应当晓得, 本官就不多赘述。” 贺辽嗤笑一声, 不屑道:“结案了便是结案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 该抖落出来的事情, 早就抖搂出来了, 李寺正如今不远千里赶来, 皆是徒劳功。” 他伸手指了指门口, 挥了挥:“归罢, 归罢。”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 李……我家少爷奉命核案,本是公事公办, 与贺大人无怨无故,为何贺大人的态度却如此蛮横?”顾瑶忍不住开口:“难道,你不想让这水患的真相公布于众?” 贺辽讽刺一笑:“李大人这书童可真是伶牙俐齿,瞧着模样细皮嫩肉,谁知一张口便是理不饶人。” 李衍微微颔首,看了贺辽一眼, 不动声色地站在顾瑶身前:“我这书童打小牙尖嘴利,本官却不觉得是件坏事。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贺大人以为呢?”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再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时间,既然人都不在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你身为修撰师,水患之时你记录三千多页的随笔,作为方志素材留档。但给到大理寺手中的结案文书,却只有短短二十多页,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没有什么比你的这些文字更有力量。” 李衍一字一顿道:“你的亲眼目睹,你的笔下所书,皆能为死者说话,贺大人——请你现在为真相,站出来。” 贺辽顿了顿,缓缓掀开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面前的青年。 他一身官服,浑身皆是凛然之气,若是在三年前,这个青年来问他讨要随笔,他定是会满心欢欣地双手奉上。 但是如今,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真相被权力掩盖,由当权者书写的结案文书,早就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他也是个人,权势熏天之下,个人如同蝼蚁,再火热的心肠也会冷却,再坚定的信仰也会动摇。 眼前的青年,虽说有向上的火焰,但那火苗如此弱小,能够燎原么? 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大雍早已腐朽的权力洪流吞噬、扑灭,化作一簇湿冷灰烬。 那可就太可惜了。 大雍已经多久没有如此明亮的光、如此鲜活的血液了? 贺辽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他看起来倒是柔和了很多,没有了方才的针锋相对。 “那三千随笔,早已不在我手上。” 他突然咳嗽了一声,瘦削的肩膀撑起松垮的外衫,好似两只打枣竿:“李大人,此乃实话,若有欺瞒,我定天打雷轰。所以,还是请回罢。” 李衍顿了顿,目光逐渐染上一层灰败。 他手中的拳头松了松,又紧紧攥在一起,最终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咳咳咳……咳咳……” 贺辽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如他的心绪般难以平静。三年了,那些哭泣声、惨叫声,绝望的申|吟声不绝于耳,让他无法入眠。 逝者已矣,而他目睹了一切,活得如此沉重而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今日李衍前来,并不是对他毫无触动。相反,青年身上的真挚和明亮,将他久违地点亮。 他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突然缓缓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意。 ——若是像李衍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这个令人憎恶的世道,还不是如此无可救药。 ……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夕阳西斜,两个人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气氛并不愉快。 这次来到连城,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当时的目击者。毕竟三年前给李尚书直接定罪的导火索,便是他因贪污大坝银两,买凶屠害了揭发了此事的连城县丞和县令。 此点同那贪污受贿的罪名相比,或许并不算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能四两拨千斤——若是李尚书没有杀害县丞和县令,那买凶之事的动机亦不成立,那么他的贪污之罪如何定论呢? 是以贺辽记下来的随笔非常重要。就算没有了那三千页随笔作为书面证据,贺辽若是肯出来提供证词,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日一会,李衍觉得此人并不会乖顺地伸出援手。 他需要好好想想办法,再做计议。 “阿衍,有件事情我不晓得要不要同你讲,”顾瑶走在他身边,突然道:“是我方才在贺辽的厢房中看到的。” “说罢。” “他面色苍白,咳声急促,呼吸无力,像是有痨疾之兆,再加上房间有一股草药的腥味,有些熟悉,闻着好似是半夏草……”顾瑶思忖了一会儿,语气突然激动:“没错,是半夏草,风寒久而不愈,服以半夏草,化痰清肺可解痨疾!” “你可确定?” 顾瑶点点头:“半夏草的味道,我不会忘的。”当时她去蜀地,中途跌落磬牙山,被云雩救起了后就得了严重风寒,足足喝了小半年的半夏草,才痊愈。 多亏了那个方子,如今她依旧活蹦乱跳的,不然痨疾拖累,她或许并不比贺辽好到哪儿去。 “我们这就回去,把药方写下来,给贺大人做个人情,”眼瞧着事情有了眉目,小姑娘的眼睛晶晶亮:“人情可是要还的,届时我们再开口,他或许便不会如此强硬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2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