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珈在旁听着,不由佩服她说话分寸得当。书香世家出身, 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 有了李珺的劝慰,熙蓝终于恢复神彩, 也有了胃口,大快朵颐。玉露在门外张望, 见熙蓝心情不错才放心进来递话。 “郡主,宋淇姑娘又送帖子来了, 要请您去荷月斋品茶。”这已经是宋淇送来的第三张请帖了。 “不去不去。”熙蓝与宋淇向来不和, 邀她品茶更是天方夜谭。也不知她是想庆祝一直碍眼的妹妹入了宫, 还是要炫耀自己许了状元爷,反正定是没安好心的。 “荷月斋的茶点我倒是许久没尝着了。”李珺道,“这几年在外时常想起荷月斋的玫瑰饼,香香脆脆,甜而不腻,再配上一盏铁观音,真是妙极了。” 李珺儿时也与宋家姐妹有过几面之缘,宋大小姐虽然爱使脾气,倒也是个直爽人,虽不宜深交倒也不必躲她。何况她连递了三日的拜帖,或许真有要事。 “说来我也十分想念荷月斋的玫瑰饼。”熙蓝被李珺勾起了馋虫,也便不计较与宋淇的那些小恩小怨了。 可岳珈却没这般豁达,一则宋淇向来不喜欢她,她没必要去讨人嫌;二则她始终不多乐意见到李珺。于是便与玉露商量,拿十个茯苓饼换她今日代自己陪熙蓝外出。 熙蓝出了王府,岳珈百无聊赖,想着许久未见金老爷,便往金府去了。 她到金府门口时,却见有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坐在台阶上抹泪,手边放着一筐鸡蛋。岳珈疑惑走过去,那孩子一脸焦急地站起来问她:“姐姐,你可知这金府一家搬去了何处?” “搬走了?”岳珈惑道。她之前从未听金老爷提起,怎会突然就搬走了。 那孩子摇摇头,扯着袖子将眼泪鼻涕一把抹了:“去年春天我还来过,今天娘让我给金老爷磕头请安,讨几两赏钱好作束脩交学堂去。方才我敲了门,应门的却不是林伯伯了,还跟我说金老爷已经搬走了。可这门匾也没换呀,是不是金老爷不乐意赏我们这些穷亲戚了。”说着说着便恸哭了起来。 岳珈取了帕子给他擦泪,她认识的金老爷不是会吝啬几两银子的人,那为何门僮要说谎? “以前我来的时候林伯伯都会请我吃好吃的,刘花匠会给我编手环,秦大娘还会帮我梳头发。” “金府原先有这么多下人?”岳珈诧异,为何她在金府里从未见过这些人。 “是呀,金老爷一家十二口,下人有五十来个呢。”小男孩抽着鼻子,把贵人交代的话一句句背出来。 六七十口人,突然都上哪去了?岳珈回忆在金府的点滴,可疑之处甚多,但因金老爷待她亲厚,她一直不愿妄加揣测,怕自己的多心辜负了金老爷的情义。 若这真的是一个骗局,她该去拆穿吗? 岳珈看着金府的门匾,良久之后,从身上寻出些许碎银放到那孩子掌心,道了句“天冷,回家去吧”,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她终究没有勇气去求证,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非要亲眼看见那不堪的真相。 她在长安无亲无故,一直将金老爷视作亲人,待在金府的时光最是温暖自在,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偌大长安,竟连一个真诚待她的人也寻不着。有那么一瞬,她想策马回庆州去。即使日子穷苦,至少人心是真的。 岳珈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回到肃王府,正碰上熙蓝与李珺回府,奇的是宋淇竟也来了。然而岳珈情志低落,无心去琢磨其他,草草行了个礼便回杏棠斋了。 见她这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宋淇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瞬间心情畅快。不过她今日的戏还得继续唱下去,父亲交代了,要她多亲近李珺,将来才好借上李之璞的东风。 那日之后,岳珈再没出过王府,除了照顾熙蓝起居外便只将自己关在屋里发呆,连照韫的课也托病不再去听。谁知闷了几日竟真染了病,浑身烧得厉害,连床也下不得了。 岳珈刚一病倒,颂王府便送了太医过来。一听是颂王派来的,岳珈立刻将人轰了出去,说什么也不要他诊脉。 那太医交不了差,瑟瑟发抖去向颂王回话。颂王哪腾得出心思去计较他办事不利,急匆匆便策马往肃王府去了。 而这回,他也吃了闭门羹。 元荆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得罪了她? 无论是什么因由,眼下治病要紧。元荆吩咐秋石去趟金府,不多时,小玉带着一个郎中来了。 “多福姐姐。”小玉敲着门,“老爷听说你病了可着急了,让我带了大夫过来,你快开门呀。” 门内静了许久,岳珈终于开了门。她面容憔悴,眸光涣散,开门后并没让小玉与郎中入内,而是朝元荆说话:“烦请王爷让大家都散了吧,我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她的声音虚弱中带着疏离,元荆心头一紧,抬手遣散众人。 岳珈转身回屋,步履艰难。元荆急步上前扶她,岳珈并未抗拒,只道了声多谢。 这声谢,却比寒冰更冷,比利刃更伤人。 岳珈坐下喝了半口冷茶,寒气入肺,掩唇咳了起来。 元荆看得着急,问她:“我究竟何处令你不悦,你要这般折磨自己?”前几日还有说有笑,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得偿所愿,为何她忽然又冷若冰霜。 “我的悲喜全由王爷操控,怎敢不悦。”她在长安,活得像戏台上的扯线木偶,全为博旁人的乐罢了。 回想方才她对小玉的态度,加之她许久不去金府,元荆猜想她大约是知道了金府的事。 当初他怕她在长安无依,怕她倔强遇事不肯来寻自己帮忙,这才设计了金府以防万一。虽是为她着想,也确是欺骗了她,没什么可辩解的。 “奴婢出身边地,见识浅薄。比不得你们长安贵人,惯了耍弄手段。只求王爷念在我兄长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奴婢。” “我……”元荆如鲠在喉,他想方设法想让她在长安过得自在舒心,结果却是弄巧成拙。他紧攥着拳头,一股苦涩在肺腑间汹涌,漫上了唇齿。 “好好养病。”元荆背过身,“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待我哥哥归来,我便回庆州去,再不踏入长安半步。” 不再踏足长安,他竟令她厌恶至此吗? “若那才是你想要的日子,我绝不阻拦。”与其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令她伤心烦厌,不如还她一方自在天地。
第44章 旧识 元荆言而有信, 岳珈养病的日子里他再不曾出现,也没有人在她耳边提起他。反而是她自己,时常会在睡梦中看见他的背影, 醒来后屋中空荡灰暗,只有月光照亮一隅。 待她病愈之时长安城已是桃红李白,春光明媚, 然而肃王府却是一派寂静冷清。 月前东边闹了海寇,元照韫领兵剿匪去了, 肃王妃则带着熙蓝和一众奴仆去庵堂为照韫斋戒祈福。 岳珈坐在秋千上仰望苍穹,她记得元荆曾说过, 今年春天过后便会与突厥开战,想来离她回庆州的日子已不远了。 思及不久之后便要离开肃王府, 往后再见不到熙蓝与明霜几人,心中骤感不舍。 愁思正浓时,天际升起一只写满了福字的纸鸢,外边是王府旁的窄巷,在那里放纸鸢,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会如此故弄玄虚的,除了薛国舅还能是谁。只是不知他为何不直接进肃王府, 而要如此大费周章引自己出去。 岳珈绕至窄巷,果然看见薛声的小厮谷雨在放纸鸢。 “多福姑娘安好。”谷雨见岳珈出现松了口气, 放了五天的风筝,总算等到人了, “我家公子请姑娘至明月楼相见,马车已备好了。” 薛声喝了一肚子茶水, 眼看夕阳将落, 以为今日又是空等一场, 刚放下茶盏准备起身时,谷雨领着岳珈来了。 岳珈病了这一场消瘦不少,面色青白,薛声命谷雨准备些滋补汤品上来。 “国舅爷大费周章,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补品吧?” 薛声斟茶给她,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费这么多周折。无奈颂王有令,不让我再打扰你,这几日我连肃王府大门都没敢进过。” 听见颂王二字,岳珈心微一颤。 “近来颂王性情大变,想必与你有关吧?”薛声挑了块金乳酥在手,吃了半日早已腻了,只捏着赏看。 “他,怎么了?”岳珈知道自己那日的话过于绝情,隐约记得元荆离开时面色十分难看。 薛声放下金乳酥,岳珈当局者迷,可他这个旁观者看得清楚。她方才的语气神奇,分明是对元荆关切至极。 “自打那日从肃王府离开,颂王连王府都没回过,直接住进了城外军营,日日饮酒。不仅如此,昨日在朝会上还与陛下起了争执。”提起昨日的朝会,薛声心有余悸。元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皇帝当年为夺帝位弃侯贵妃于不顾,气得皇帝当场病倒。 岳珈原本忧心忡忡,但听薛声说元荆为当年旧事指责皇帝又生了疑窦。她记得元荆说过,他理解皇帝当年的权宜之举,从未生过怨恨之意。 “前日陛下降了旨,罚颂王往北境戍边,以思己过。”薛声怅然,此前他以为陛下有意传位德妃之子只是谣传,但如今见元荆意志消沉,又遭贬谪,只怕此事未必子虚乌有。 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颂王,又怎会因她几句话就丧失理智。依她猜想,应是颂王故意与陛下冲突,借此顺理成章前往北境,不引起突厥戒备。 但他此番被贬,无兵可领,去了北境又如何与突厥对战? 莫非世子爷剿匪是假,绕道奇袭是真。 “颂王明日就要启程了,若你能劝他向陛下认错,事情或有转机。”现下能扭转局势的,或许只有岳珈了。 聪明如薛声也被元荆骗过,他这连环计实在高明。 “国舅爷高看我了,我哪有那般本事。”岳珈借饮茶遮掩暗喜神色。 “你可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你因颂王失势就斩断关系,给了颂王致命一击,才令他消沉至此。” 没想到当日她与元荆斩断关系,竟歪打正着令元荆的计划更加顺理成章。 “我与颂王早已毫无瓜葛,国舅爷找错人了。” 岳珈站起身,薛声急道:“你当真如此绝情?” “从未有情,何来绝情一说。” 翌日天色尚黯,城门未开时,岳珈已出了肃王府。城门边的面档刚支起棚架,岳珈要了一份馎饦汤,望着城门方向。 日出之时,元荆一身布衣出现在清冷的长安大街上,身旁只有背着行囊的秋石。 岳珈挪了挪位置,躲在白布幌子后面。她悄然远眺,见元荆回望肃王府方向,半晌后才在秋石的催促下出了城,身影极是落寞。 元荆出城之后,岳珈才低头吃了两口冰凉的馎饦汤。愿他此行,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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