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的是博学宏词科。 不仅考试内容和科举不同, 连应试者身份也和科举不同,这是在职官员也能应试的考试。 没当官的可以当官,上了官的可以升官,就是这么快乐! 三娘对朝廷人才选拔方式的了解仅限于科举, 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考试, 立刻积极地把开元年间的制科考试都问了个遍。 今年要开的制科考试名为博学宏词科,事实上这个科目其实已经有点脱离制科考试范畴了。 许是因为自从开元十九年开博学宏词科选上来几个合心意的人才, 李隆基便觉得这个科目与大唐有缘, 决定每年都开设博学宏词科随机抽考一批青年才俊。 这不,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考场就设在洛阳, 时间初步定在六月, 主要面向的对象是朝中官位低微的官员以及东都这边的漏网人才。 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想参与。 三娘弄明白了这博学宏词科是怎么回事,暗自把它扒拉到自己的备考目标上。 可是光看“博学宏词”四个字就知道很难考,听说一次只能选三五个,顶了天十来个,想考上太难啦! 博学的意思大概是百家之学都要懂一点? 愁人哟! 三娘玩野了的心思都收回来了,迫不及待想要多多地看书。 当天下午李俅他们过来找三娘玩耍, 却被告知三娘不在家,据说是被贺知章带去看书了。 至于上哪儿看去, 那当然是去秘书省。 贺知章既然被称为“贺监”,主要职务就是管理整个大唐的书籍相关事宜, 是以他虽然没有把家里的藏书搬来洛阳,却不缺给三娘遍阅群书的权限。 大伙都在休假,秘书省没什么人在,贺知章捎带个三娘进去倒不是什么大事。 以前李泌想看禁中藏书也是轻轻松松便能借阅。 李俨他们知晓以后便直奔秘书省。 三娘此时已经被东都秘书省内浩如烟海的藏书吸引住了,等她看完一卷书准备换个书架找书看,就瞧见有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坐在那儿拿着卷书在读,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三娘微讶,蹑手蹑脚地想绕过对方,却不小心碰到了书架上垂落的竹制书签,竹片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那中年文士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相比起李隆基偏好的选官标准(主要指长得好),他的相貌称不上多么出众,反而长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瞧着像郭子仪一样经受过塞外风霜的洗礼。 既然已经打扰了对方读书,三娘便学着他直接坐到地上,正儿八经地向对方道歉:“我不是有意吵到您的。” 中年文士见她这么小一个女娃娃在秘书省中来去自如,已然猜出她是什么身份。他询问道:“没事,你是要找什么书吗?” 三娘道:“我有许多书想看。” 她和中年文士说起自己刚了解到的博学宏词科,不知得看多少书才称得上是博学,真的好难啊! 至于宏词,她一时半会都不敢去想。 只能期望自己能慢慢变得博学起来。 中年文士听闻她还想选博学宏词科,只觉这小娃娃当真有志气。他说道:“我今年正好想去考,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一些书。” 三娘闻言大感兴趣,积极地和中年文士互通姓名,这才知晓此人竟是有名的诗人王昌龄。 三娘整个人都呆住了,惊奇地起身绕着王昌龄走来走去,仿佛瞧见了什么稀世大宝贝。 王昌龄被她绕得眼前发晕,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三娘道:“你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她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知道的王昌龄的诗都背了一遍,非常顺溜地从《出塞》背到《从军行》。 王昌龄没想到三娘竟还会背自己的诗。 三娘本身就是个话痨,都没等王昌龄提出自己的疑问,她已经自发地给王昌龄说起她阿耶前些年在镇守安西都护府的事。她因为不知道安西都护府在那儿,就找许多人请教过,所以背了不少描写塞外的诗。 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和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都叫她印象特别深刻,光是读这么两句诗就觉得玉门关好远好远,何况她阿耶去的还是玉门关外的安西都护府! 王昌龄与王之涣本就是旧相识,听三娘把自己的诗和王之涣的诗一起背了,只觉还挺新奇。他笑着说道:“我也会背你的《晦日诗》。” 说着他还真给三娘把她那首《晦日诗》给背了出来。 三娘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就是当面听人背诗的感觉吗? 就,突然觉得自己写得哪哪都不太对。 尤其是刚讨论完《出塞》《从军行》《凉州词》这种名篇,越发觉得自己写的诗稚气极了。看来她离博学宏词科里的“宏词”真的好远! 三娘当场转开话题:“您这么厉害,这次应试一定能选中!” 王昌龄笑道:“承你吉言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三娘的《晦日诗》,哪怕言辞有些稚嫩,字里行间流露的期盼却十分动人。 他曾出塞游历数年,写了许多边塞诗,但正如他写的“万里长征人未还”那样,他看到了士卒们戍边的痛苦,只恨不能天降猛将结束边关战士、威慑塞外各族。 这种论调在当今圣上面前是极不讨喜的,圣人想当个名垂千古的明君,追求远超于前人的文治武功,尤其热衷于开疆拓土。 连带边将们也盼着打仗、盼着建功立业,边关那些将领哪个不是做梦都想像萧嵩那样凭军功当个国公?要不是心里存着这样的期盼,他们哪里愿意到那些苦寒之地去吃苦头! 至于士卒的煎熬与牺牲,都是大唐盛世下无人在意的尘烟罢了。 这种风一吹就会彻底消散、了无痕迹的东西,谁又会在意? 三娘注意到王昌龄眼底的怅然,不由追问道:“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王昌龄道:“没有,就是觉得要是张相能把屯田之事落实下去,世上倒是能少许多伤心人。” 大唐已经昌盛百余年,土地兼并早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均田制俨然已经化为泡影。 如今各地都有许多失地流民,他们要么成了达官贵人的佃户与家奴,要么落草为寇以抢掠为生,不管哪样都会社会造成极大的安全隐患。 前些年李隆基起用“百日宰相”宇文融,相中的就是他绝佳的理财能力,打算让他来帮朝廷解决财政问题,顺便理一理大唐的土地烂账。结果看看他的任期就知道了,才上岗三个多月就被撵出长安。 至于这三个多月能不能完成李隆基安排给他的括地任务,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时把宇文融撵出朝堂的人都已经相继离世,烂账依然是烂账。 要解决财政问题和流民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张九龄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截留将被征调去边关戍边的流民,在河南等重要粮食生产区域划拉些土地来屯田。 这比之宇文融直接要求丈量各家土地要温和一些,可终归还是要动到土地问题——你要把这些百姓聚拢起来屯田,地从哪里来? 百姓要是能有得选择,那肯定是更愿意待在没有边患的地方。若非君命不可违,谁又愿意不远千里、离乡背井去边关安家? 王昌龄稍微给三娘解释了屯田举措对失地流民的好处。 张九龄做这么一件事注定会有不小的阻力,权贵想尽可能地多圈点地,边将又想尽可能讨多点兵,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你在中间横插一脚算什么事? 所以这件事吧,很难办。 要是圣人不给予足够的支持,张九龄也不知能比宇文融多坚持多久。 王昌龄这次参加博学宏词科就是想尽快转迁,看看日后能不能帮上张九龄的忙。 三娘对朝政不甚了解,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她认真说道:“张相若是知道您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会很高兴。” 王昌龄摇着头说道:“我不过是个校书郎罢了,张相哪里会知道我。” 三娘笃定地道:“你的诗写得这般好,他肯定知道你的!” 王昌龄见她这么坚持,哈哈笑道:“若是连张相都知道我,那我就不愁这次考不过了。” 一大一小正闲聊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三娘抬头看去,一下子瞧见了循着他们的交谈声找过来的李俨兄弟俩。 他们可是东宫所出的皇孙,秘书省这边自然是由着他们自由出入。 三娘起身跑过去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第53章 “就是想来找你玩。”李俅答道。 事实上李俨兄弟俩同样也满腹疑惑, 比如那边的陌生男人是谁?他怎么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看书?阿晗怎么也学他一屁股坐地上? 王昌龄也注意到李俨两人的衣着,知晓他们约莫是东宫两位小皇孙,当即起身向两人叉手见礼并自报家门。 王昌龄算是大器晚成的类型。 像王维、杜甫他们都有家学渊源, 不满十岁便遍阅群书,诗文更是提笔就来。 王昌龄不一样,王昌龄直到二十几岁都还靠渔耕养家, 直至感觉自己不应就这么蹉跎一生,才离开家另出路,甚至还远赴边关游历,顺便看看能否成为加入边将的幕府当幕客。 这是出身寒微的文人墨客时常做出的选择, 武将需要人帮忙做上报材料、需要人写诗文吹嘘他们的英勇, 而他们又需要没有门槛的进身之阶,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虽然王昌龄最终没走这条路子, 却在游历边关那几年里写下许多边塞诗佳作, 终于成为诗名远扬的大诗人。 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凭借着响亮的诗名入了许多达官贵人的眼, 这才在三十岁那年进士及第。 可惜大唐的进士不甚值钱, 初封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像他这个校书郎便是正九品的官儿,平时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只能在各种宴饮场合献上自己的应制诗。 说实话,应制诗这种东西发挥空间太小,便是把大唐所有著名诗人召集在一起写也写不出多大的花样来。 王昌龄那被边塞磨炼出来的豪阔诗风更是无从发挥。 像“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样的句子,他在长安的酒宴上再也没写出来过。 李俅不太爱读书, 顶多只知道近几年流行的新诗文,不像三娘那样特意了解过边塞诗, 是以听到王昌龄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只当他是秘书省的寻常官吏。 李俨倒是读过王昌龄的诗,知晓他的诗文传唱度极广,听王昌龄自报姓名便多了几分重视。他给王昌龄还了礼,口中说道:“我读过先生的诗,先生的《出塞》写得尤其好。” 王昌龄见李俨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不由与他多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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