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呀?” 因为他是个骗子。 她苦恼于自己已经及笄,媒人屡屡上门,爹娘也想撮合她与沈家公子。她对沈家公子并无情爱,更不想糊里糊涂嫁人,烦不胜烦,才躲到别庄找清净。 她吐露心事时,那人点了点头,并无言语。 隔日,他却带着厚礼上门,一本正经地向她求亲。说他家有薄产,人口简单,只等在江南的事务了结,便可带她回京。 她起初不应,后又情难自已。 她丢了矜持,忘了礼教,躲着丫鬟,偷偷在别庄与那人厮混,爹娘来信催了数回归家,她也视而不见,心虚地留下。如今想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胆大妄为。 可那时当真以为他是真心,真心实意想要娶她。 却是他的下仆看不过眼,主动来与她坦白。那人在京中已有妻有子,与她说的全是假话,连感情也是一时消遣。下仆也不是下仆,而是他的妻弟。 但后面这些,温宜青并未与女儿提。 她垂下眼眸,借着月色,目光细细描绘女儿的面容,她一时放纵留下的恶果。小姑娘的眼睛乌溜溜的,圆润可爱,此时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软绵绵的一个小孩儿,最讨人喜欢不过,与那人身上的严肃冷硬无一点相似。可眉眼仍留下了那个人的影子。 令她每回看到善善,就会想起那人。 “你不听娘的话了?”温宜青低下头去,拿鼻尖轻轻蹭小姑娘的脸颊,逗得小孩儿咯咯直笑。 “可是,可是……”那是善善的爹爹呀! 她还是个小孩儿,怎么能拒绝的了爹爹的诱惑呢? “善善乖,听娘的话。”温宜青想了想,说:“反正我也不知道你爹在何处,你也找不着他。” “他不是在京城吗?”善善憧憬地说:“说不定我会在路上碰到呢。” 温宜青笑了一下:“京城那么大。” 善善美滋滋地说:“我还那么小呢。” 她天天出门,天天去找,总会找到的! 大不了……不大了,她请沈叔叔帮她找。 沈叔叔厉害极了,总是能变出许多善善没见过的东西,说不定他还能把善善的爹爹也变出来呢? 温宜青没有拆穿小姑娘的美梦。反正她也不知她爹爹的姓名,她爹爹的模样,就算是当真碰到了,也认不出来。便叫她的美梦再做下去吧。 她给女儿盖上被褥,轻轻拍了拍:“睡吧。” 善善便乖乖闭上眼睛,躺在娘亲的怀里,带着甜滋滋的笑脸,去做有爹爹的美梦去啦! …… 第二日一早,在祁文谦出门前,温宜青将他叫住。 “大哥,先前我问你的事情,可否有结果了?” 祁文谦顿住脚步,满脸歉意地道:“我已是替你打听过了,青松学堂并非是一般学堂,若想要往里面塞人,必须得皇上点头才行。” 温宜青黯然。 于她这样的平民女子而言,恐怕一辈子见不到宫里人的圣颜。 “青娘,族谱的事情……”祁文谦顿了顿,此事说出口口,他也觉得面上无光。即便是先前反对过,可忠勇伯府当家作主的到底是他的亲父。他只能内疚地道:“是家中对不起你。” “没事的,大哥。”温宜青平静道:“娘已经和我提过了。” “委屈你了。” 她默然应下。 “对了,善善去上学堂的事,你倒是可以去向兰舟打听。”祁文谦笑道:“你可不知,他就在青松学堂教书,知道的门道恐怕比我还多,你与他……对了,娘可否与你说了你的亲事?” “娘说过了。”温宜青轻声道:“我不想嫁。” 他遗憾道:“兰舟是个好人,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改日我便帮你回绝此事。” 温宜青刚要点头,想了想,又问:“大哥,贺大人今日当值吗?” 祁文谦思索一番:“不巧,他今日休沐。” “那我自己去说吧。” 祁文谦颔首应下,与她说了贺宅的地址,见时候不早,便匆匆出门去。 温宜青回去哄好了女儿,把闹着要跟她一起出门的善善哄去和石头玩,才备上薄礼,坐轿子去了贺宅。 贺兰舟正在家中习字。 听闻温宜青拜访,他忙不迭放下笔墨,出门前又看到衣衫有墨痕,忙不迭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出门见客。 还未见到人,他的眉眼便浮上笑意:“温姑娘,你怎么来了?” 他拿起桌上茶壶,要给她倒一杯水,壶中却连一滴水都没倒出来。贺兰舟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温姑娘,怠慢了。” “贺大人不必客气。”温宜青说:“我来,是有两件事情想求贺大人。” 贺兰舟眼睛一亮,手克制地背到身后,不等她说,便迫不及待地问:“可是贺某先前提亲的事?” 温宜青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她轻声道:“青娘已无心再嫁,贺大人的好意,怕是要辜负了。” “……” 贺兰舟顿了顿。 他面上的笑意渐收,虽有失落,但还是道:“也是在下唐突,我与温姑娘多年未见,贸然提起此事,叫温姑娘受惊了。” 不等面前人说什么,他又问:“贺某可否继续追求温姑娘?” 温宜青哑然。 “贺大人何至于此。” 他微微一笑。穷途末路时得窥天光,落魄时朝他伸出手的姑娘如天上洛神,他记了那么多年,早已将这份恩情化作了秘而不宣的情意。 原以为她已嫁作人妇,便歇了念想,如今能看见希望,叫他如何放弃? “只要温姑娘肯点头,十年八年我也等得,二十年三十年也无妨。”贺兰舟洒脱笑道:“贺某自幼习文,岁月弹指而过。读书考功名如何艰难辛苦的事情,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未能出结果,在下能得温姑娘相助,早早高中状元,此事便已经用尽一生运气。总不会万事都能如此顺利。” 温宜青默然,不知说什么。 他又问:“那第二件呢?” 方拒绝过人一回,再说请他帮忙的话,连她都觉得自己厚颜无耻。 她犹豫再三,说:“算了,便当没第二件吧。” “温姑娘不必与我这般客气。即便是不讲私情,你于我有大恩,有任何要求,只管提了便是。” 温宜青蹙起眉头,仍在犹豫不决,贺兰舟笑道:“温姑娘,有恩不报,在下心中也过意不去,只当是再帮我一把吧。” 温宜青想来想去,想着善善,最后还是松口道:“听闻贺大人是青松学堂的先生。” “正是。” “我有一个女儿,如今正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贺兰舟听明白她的意思,思索一番,道:“无妨,我去与皇上提一声,有在下担保,皇上定不会为难。” 她忍不住说:“若是麻烦贺大人,那就算了。” “也不麻烦,学生求学是好事,再说,温姑娘是何等品性,在下最是了解不过,你教出来的女儿,想来也是个好孩子。” 温宜青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贺兰舟道:“你写个名帖,趁今日有空,我进宫一趟交给皇上。想来很快就能有定论。” “多谢贺大人了。” 温宜青借了他的书房,蘸着砚中还未干涸的墨,提笔认真写下了一份名帖。 温善,祖籍云城,年五岁……
第18章 御书房里,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太子年十五,已经能够参政议事,皇帝为他在御书房里放了一张桌子,平日里可以旁听政务。 今日,父子二人正在商议朝中近日发生的一件大事,名为商议,实为教导,由皇帝发问,太子一步步回答。 贺兰舟来的时候,两人的讨论刚刚结束。 “贺爱卿?今日你怎么来了?” 大太监为他端上茶水,贺兰舟谢过,极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掏出两份名帖,“臣今日进宫,却是有事相求。臣一故交,家中有两名足岁孩童,久闻青松学堂的大名,也想进青松学堂里求学。” “故交?” 贺兰舟摸了摸鼻子,俊俏的面容微微脸红:“便是微臣先前与皇上提过的那位。” 大太监接过名帖,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眼底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想来朕很快便能听到状元府的好消息了?” 太子在一旁好奇:“什么好消息?” 贺兰舟忙道:“启禀皇上,臣已经被拒绝了。” “拒绝了?” 贺兰舟苦笑:“时隔多年,臣贸然提亲,恐怕是吓到了她。” “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还瞧不上你?” 皇帝翻开第一张,随意扫了一眼,“拓跋?倒是个少见的姓氏……”他的目光微顿,视线凝滞在墨字上,“这字……” 名帖上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笔划之中蕴有风骨,却极其眼熟。只看一眼,他就出了神,一瞬之间,数年以前的画面翻涌在眼前。那些他日思夜想,不敢忘怀,如刀刻斧凿般记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他的阿青…… 他的阿青也有一手这样好看的簪花小楷,她虽是商户出身,却读过许多书,一个温柔聪慧的姑娘。 贺兰舟的声音如隔世响起,“是她收养的一个孩子,有胡人的血脉,从小就在云城长大,臣在家乡时也见过。” 皇帝恍惚回过神,匆匆合上名帖,有些不易察觉的狼狈。 好在殿中众人并未察觉。 太子好奇地想讨要名帖去看。他下意识伸手按住,很快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好笑。手一松,便让太子将名帖抽了过去。 “温善?”太子咦了一声,“是祁昀的那个小表妹?” 贺兰舟:“她如今是住在忠勇伯府。” “这可就巧了。”太子笑着转过身来,道:“父皇,这个温善就是我上回与您提过的小孩,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亲切,像是看到嘉和一样。” “温善?”皇帝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道:“她姓温?” “是。” “云城有很多姓温的人?” 贺兰舟道:“温是云城的一个大姓,的确是有不少。”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太子看过名帖,便重新递还给他。 皇帝手指动了动,想到那极其相似的字迹,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 其实也不全像。 他的阿青性情温柔,是闺阁里未知世事的少女,字体柔美,极肖主人。名帖上的字虽也清丽,却内敛锋芒,隐约得窥主人坚韧品性。虽然相似,却也不同。 但实在又太像了。 叫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想起那些旧事。那段时日短暂如昙花,让他如今只能像只败犬抱着零丁一点回忆反复回味,同一件事咀了又嚼,只恨不得连残渣滓沫都咽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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