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归冷哼一声。 恰逢戏台子上有武生顶着凤翅紫金冠登场,群众发出叫好声,掌声绵延不绝,小姑娘更是拍得手掌通红。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台上,皆没了话。 待戏台子上演到白骨精二变换做老妇登场,所有人都已经看得入了迷。 沈云归垂眸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后脑勺,冷不丁开口:“我劝你还是尽早死心。” 戏园子里人声鼎沸,贺兰舟敏锐回过头来。 他面不改色应道:“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沈云归:“我与她青梅竹马多年,感情深厚,青娘连我都不应,怎会应你?贺大人是朝廷命官,多的是佳人投怀,未来更是前途大好,不如趁早死心。” 贺兰舟:“沈公子与温姑娘,虽是青梅竹马,可二十余年仍旧是青梅竹马,未有进展,依在下看来,该是沈公子先死心才是。” 沈云归又说:“沈某可不像贺大人,五月十三,温家办生辰宴,贺大人却是连请帖都未收到。” 贺兰舟云淡风轻地说:“在下今日收到了请帖,沈公子倒是不请自来。” “……” 沈云归深吸一大口气,才勉强忍下。 他看了善善一眼,见她在专心看戏,才朝贺兰舟凑过去。 “贺大人。”他压低声音说:“既然你我二人都劝不过对方,不如暂且合作,如何?” 贺兰舟也朝他看来,重复道:“合作?” “五月十三那日,你没来赴宴,所以也没见着。”沈云归道:“那日有一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我看那人是意图不轨。回去以后,我四处打听过,京城商户之中不曾有此人,他却得了请帖,你说奇不奇怪?” 听他形容,贺兰舟也不禁坐直了身体:“当真有此事?” “贺大人,你我二人虽不合,却也有同乡情谊,知根知底。可那人却不同。”沈云归若有所思道:“他看着面生,听口音也是京城本地人,短短时日却能与青娘交好,连善善也认得他,可见其心机深不可测。” “京城本地人?”贺兰舟一脸肃容:“不行商?” 沈云归点头:“但见此人衣冠,应当出身不低。” “难道是朝堂中人?”贺兰舟坐直了身体:“你再与我仔细说说。” 沈云归摇头:“我也没查到什么,只在那日见过他一面。此人面目可憎,你若是见过,肯定一眼认出。” “面目可憎?” 贺兰舟把朝中模样生得较为不行的同僚都想了一遍,却没什么头绪。 “吊梢眼,朝天鼻,腊肠嘴,招风耳,眉毛粗短……”沈云归撇嘴:“……长得还行。” 贺兰舟:“……” 他不禁侧目。 …… 黄昏。 街上人影寂寥,铺子里已经没什么客人,温宜青柜台后,正在整理今日开张第一天的账目,算盘拨到一半,家里的小姑娘便乐陶陶地跑了进来。 善善玩了一天,此时头上戴着孙悟空面具,手上拿着孙悟空面人,腰上还多了一条虎皮裙,好不威风! “娘!”她高兴地喊:“我回来啦!” 温宜青放下账本,伸手接了个满怀,她掏出手帕给小女儿擦了擦汗水,才向沈贺二人道谢:“今日给你们二人添麻烦了。” “无妨。”沈云归摆手:“反正我也有空,与善善玩也挺好的。” 贺兰舟温和道:“温姑娘,时候不早,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贺大人慢走。” 沈云归本想趁机去温宅作客,但睨了某人一眼,怕某人也打蛇随棍上,便闭口不提,也提出告辞。 善善问:“娘,我发出去的请帖,他们都来了吗?” 两人齐齐停顿,朝对方看去。 “都来了。”温宜青应道:“来了十七个孩子,每个都来找过你,但你不在,他们说是明日学堂再见。” “十七个?是太子哥哥没来吗?” “是。” 善善早有准备,也不失望。 门口二人长松一口气,这才抬脚走出去。分别时,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两目相接,皆斗志勃勃。 温宜青将小女儿交给奶娘,自己将剩下事情处理完,才去关铺子的门。 合上门板之前,她注意到街对面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不知停了多久,外表平平无奇,却让她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两眼。 正要收回视线时,马车的车帘忽然撩起,露出了一张冷肃俊朗的面容。 是皇帝。 温宜青:“……” 她飞快地收回视线,扶住门板的手又有些犹豫,再抬头看去,边谌仍望着这边。 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咬了咬唇,还是提起裙摆走了过去。 到马车前的一段路,那段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温宜青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顺路。” “……” 住在宫里的皇帝能有几条路顺? 察觉到她的腹诽,修长的手指递过来一张请帖,边谌淡声道:“是善善邀请我来的。” 温宜青:“……” 她看着这张眼熟的请帖,眼皮跳了跳,只能懊恼地将请帖接过,说:“您来晚了,今日已经歇业了。” 边谌望向她的身后:“今日是你的铺子开业之日,我应当送你一句道贺。” “祝福我已收到,您该回去了。” 他并未反驳,只是问:“善善呢?” 温宜青轻声说:“她不在铺子里,已先跟着奶娘回家了。” “你铺子里的东西,替我包上一些。” “您买胭脂?” “家中亦有母亲姐妹,让我来捎带一些。” “……”一个皇帝何时成了跑腿车夫?她只道:“今日已歇业了。” 皇帝轻笑一声,道:“温老板,通融一下。” 温宜青:“……” 待她提着一盒脂粉再回来,又一张纸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 “我听太子说,善善吃惯了御厨的手艺,如今有些吃不惯家中伙食。”皇帝道:“明日会有一厨子登门自荐,此人信息皆在纸上,你若放心,便将他留下,每月工钱以市价给,若不肯,就将他打发走,他不会纠缠。” “……” 边谌的手一松,那张纸飘然落下,温宜青还没回神,下意识伸手去接,稳稳当当接到手中。 再递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边谌没有多逗留,温声道:“阿青,下回再见。” 他松手,车帘也悄然落下,温宜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轮便已经转动,就像来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温宜青怔在原地,望着道路尽头的天边残阳,长久的,呼出了一口浊气。 她揣着那张薄薄的纸页,怀中滚烫,如有千斤重。 忽然,她想到什么。 她低头翻开先前那张请帖,里面是眼熟的稚嫩笔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郑重邀请了客人于今日来光顾重新开业的脂粉铺子。 可邀请人那栏,填的分明是四个字——太子哥哥。 …… 第二日。 善善来到学堂,与昨日没来得及招待的十七个小朋友都打了一声招呼,还请他们吃了宝芝斋的点心。 小朋友们个个吃得肚皮滚圆, 午休时分,她又如往常一般与太子一起用膳。提起昨日,太子也满是歉意。 “我本是想去的,可昨日功课繁重,忙完时天色就已经不早,就连那张请帖也不知去了哪。”太子歉意道:“善善,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的。”善善大方地说:“昨日下午我也不在铺子里,沈叔叔带我去看孙悟空了,太子哥哥,你就算来了,我也招待不了你。” 为表歉意,太子还是给了她一个歉礼——由宫廷画师所绘的孙悟空话本,这本讲的是六耳猕猴,真假孙悟空的故事。 话本里的孙悟空也不似寻常画本里的粗黑线条,绘以浓墨重彩,威风凛凛,几乎要脱墨而出,善善喜欢极了,爱不释手。 用过午膳后,她与石头凑在一起看新话本。 但看的不是孙悟空,是文嘉和给她的哪吒闹海。那本新孙悟空被她小心放进了书袋里,要等回家后与娘亲一起看第一遍的。 但哪吒闹海也好看,她看到正兴起,桌案下的双脚随心情变化,高兴时摇晃,愤怒时蹬脚,紧张时便十根脚指头全都蜷缩起。石头看的比她慢,每读完一页,她就心急得不得了。 外面有个学生敲了敲门,“温善在吗?” 善善被人推了一把,才发现叫的是自己。她迷茫地抬头看去,那个学生与太子差不多年纪,模样眼生,他是过来传话的:“贺先生叫你过去。” 善善应下,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话本。石头了然地说:“我等你回来。” 她这才一骨碌爬起,迈开小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早点回来,就能早点看完后面的故事。 这会儿连夫子也去休息,善善到的时候,教舍里只有贺兰舟一个人,正低头在写些什么。 她哒哒哒跑进去:“贺先生?你找我吗?” “善善,你来了。” 贺兰舟停下笔,笑道:“我听柳夫子说,前段时间放假你多有懈怠,连学业也耽误许多,虽是用功了几日,可昨日小考,还是做错了不少题。” 他拿起一份朱笔批阅过的考卷,善善瞅了一眼,上面还有自己的大名和狗爬字。 她脚尖磨蹭,有些不好意思:“贺先生,怎么您连这个也知道啦。” 贺兰舟莞尔,道:“你虽年纪小,可读书却不能疏忽大意,先将根基打牢,日后也能事半功倍。不若这样,明日起,你每日正午到我这来,我替你补课。” 善善愣住:“补课?” 贺兰舟欣然颔首,又拿出自己刚写好的题目。宣纸上墨字半干,字迹端方俊秀,学生年纪小,他出的题目也不难,多是为了摸底。 他温和道:“你先回去将这些题目做好,明日正午来交给我。” 善善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问:“可我不是已经跟着柳夫子上课了吗?” “此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与柳夫子说过。”他说:“柳夫子教你启蒙,我替你查漏补缺,既是为了你的学业着想,他并无意见。” “……” 贺兰舟将手中的题目递过去,见小姑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仰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顿了顿,困惑:“怎么了?” 见她迟疑,贺兰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说:“你放心,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不是什么难事。” 善善看看递到自己面前的考卷,再仰头看看近在眼前的夫子。 她:“……” 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全是哪吒大闹东海,孙大圣大闹天宫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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