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自蒹葭枯萎的叶尖上消散,一轮红日踏江而来,凌波探雾。 从一片分拂左右、瑟瑟其叶的蒹葭丛中,剥离出一道御风而立的长影。 他立在礁石畔,如一尊不会动的塑像,五指扣笼银雪的剑柄,目光顺着蛮蛮的方向,一直到他们一行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不复得见。 紧握的剑柄与眼睑一起松弛垂落下来,嘲弄勾唇。 罢了。 大丈夫,能舍能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蛮蛮终于得到了一顶软轿,她与小苹两人得以乘轿同行。 小苹始终放心不下:“公主,您确定那陆将军不会追来了么?” 这一路并不平坦,尾云多山,道路崎岖,即便是身处软轿当中,也上下颠簸,不是很舒坦。 轿子侧壁开了两扇窗,帘子打起,道旁两侧的碧色树影一重重摩过蛮蛮白嫩如脂膏似的脸蛋,长睫缓缓垂落。 “应该,不会了。” 蛮蛮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语气口吻说出这句话的。 继而,她强颜欢笑道:“回家了,就别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小苹愁眉不展,哪里高兴得起来,悒悒道:“奴婢真担心,万一陆象行回到长安以后,张嘴乱说,把消息走漏了出去……唉,男人就是信不过。” 蛮蛮没想到小苹比自己还担心,淡笑说不会,在小苹疑惑公主为何如此十拿九稳之际,蛮蛮扭脸,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小苹:“我就是知道。” 这是一种谁也说不上来的莫名的自信。 蛮蛮坚信自己赌对了,陆象行不是她生命里对的那个人,但是,他会是她没有信错的男人。 诚然和离的时候有些不愉快,但陆象行是个真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会向陆太后和大宣天子告状的。 分明公主对那个大将军失望透顶,眼下却又似乎很是信任他,小苹不解。 “公主,那姓陆的这样欺负你,你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啊?” 一听说到陆象行欺负了蛮蛮,轿外正徒步而行的檀山,登时凑近了一张国字麻子脸,差点钻进半颗头,把蛮蛮吓一跳,蛮蛮抚着胸口长吁,白他一眼。 檀山义愤填膺:“什么?姓陆的竟然敢欺负了蛮蛮公主?我这就去把那姓陆的脑袋拧下来!” 蛮蛮还能听不出他空放响箭? 这一记白眼更深了,微微含笑,嘴唇似枝头桃花舒展。 “大将军,姓陆的还没走远呢,你要现下骑马去追,还能追得上。” 这一句话,登时堵得满腹草莽的檀山哑口无言。 他哪里是姓陆的对手? 三年前三国混战,檀山不是没在战场上同姓陆的交过手,对方一枪便将他挑落马下,当时那杆长枪矫若银龙朝他刺了来,檀山暗道了一声“我命休也”,准备迎接死亡到来,谁知最后关头,对方竟放过了自己。 檀山睁开眼,只见陆象行想来冷戾而笃定的面容出现了宛如长峡口般的大撕裂,似乎出现了什么他必做的半刻耽误不得的大事,檀山往回望,只见凤凰山起了一场大火。 陆象行是大宣的大将军,千军万马中取他的首级如探囊取物,将军一生运筹帷幄,那一次,却为了一件什么必要之事,自乱了阵脚,檀山看见他如飞蛾扑火一般,单骑冲向了凤凰山的火海。 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檀山深知自己远不是陆象行敌手。 这三年来,但凡谁谈起陆象行,檀山都是心服口不服,嘴上嚷嚷着要和他再决高下,但实际上如若真有那个机会,檀山也不敢近前。 那日寒枪罩顶濒死一线的阴影始终没有退散去。 看檀山叶公好龙,蛮蛮懒得戳破他的外强中干,更不想再提起关于陆象行的认识事,索性便靠住了小苹,闭上眼。 腹中依然有不适传来,但回到了故土,这水土是蛮蛮所熟悉的,两下里相抵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受。 沿途奔袭,又过了数日,终于抵达尾云王都月亮城。 秋尼听说是妹妹回来了,急忙要亲自来接应,但蛮蛮一早提醒过他,她这次是私自潜逃回国的,不能把阵仗弄得过大,以免北边长安那里瞒不住。 秋尼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铸成大错,便一早单独到大灵清寺等候着,等蛮蛮上了山,兄妹二人在大灵清寺前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才稍稍安抚一些手足之情。 “对了小蛮蛮,为兄听说你怀孕了?” 秋尼好事的语气听着真欠揍! 蛮蛮到了灵清寺后院的厢房里,撂下行李包袱,不大愿意搭理他。 秋尼忐忑地猫着腰过来,摇摇蛮蛮的小手:“真的?是谁的,陆象行?” 蛮蛮哼哼道:“不然还能是谁的?你以为你妹妹干得出红杏出墙的事儿么?” 秋尼摇头:“这就大大不好。” 蛮蛮问他:“怎么不好?” 秋尼这厮,竟一本正经地道:“小蛮蛮,你忘了那个等了你十几年的墨哥哥了?本来这次你回来,我就打算把你嫁给你郑尤墨,这下可好,你带了一个拖油瓶回来了?你说说你怎么想的,尾云公主也不好好做,要自甘堕落地生那个北莽子的孩子?” 蛮蛮这肚子还平平坦坦的,但也不知为何,腹中这孩子的存在感却极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母亲他的存在,闹得蛮蛮有时坐着折了小腹都会不舒服,她干脆把身子后仰,将肚皮放缓和些。 伸手摸了几下肚子,蛮蛮叹道:“我这一趟出去,尾云国也没有什么长进,看到大将军是达布迎那个糙人我就知道,尾云国要完了,注定被苍梧和玉树欺负死!所以,我这不是引进了一个外来人才嘛。”
第29章 镇国将军府宅, 灾后重建的屋舍正在紧锣密鼓地修葺当中。 但陆宅的下人惊讶地发现,似乎自打将军回来以后,他宿在家里的时候愈发少了,就连为兰夫人修建的灵堂, 他都很少再去过。 陆象行从江边回来, 再踏足陆宅,眼前便一直是蛮蛮的身影, 有时在树下赏花, 有时在房檐下观雪,有时, 她把大红的锦绸挂在阀阅上,摔个屁股墩儿也不怕, 有时,她的眼角余光好像留意到了他。 于是,她满怀欣喜地向他走来, 张开两条细长的藕臂, 像春风拂过嫩枝, 将他软软包围。 陆象行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真的开始惦记上了那位尾云公主。 从她离开以后, 陆宅,这个她生活过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影子足迹。 她在房檐下风铃撞击出的脆生生的笑声里,从一朵晚来单开的绿梅里,砰地绽出她的笑靥。 夜晚,她拎着一盏六角剪纸兰草虫豸纹宫灯, 从窗棂外闪过,偶尔地, 他在落地的琉璃镜里,看到她若隐若现的明眸。 其实都是幻觉。陆象行咬牙告诉自己。 他并不会想念那个尾云公主,只不过是,他中了她的蛊。 可陆象行不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他慢慢、慢慢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抛弃了,狡猾又可气的尾云公主,早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对他再也不闻不问。 回长安后的第三日,陛下召见了舅舅,询问他关于这段时日尾云国的动向,其中,便谈到了关于陆宅那场蹊跷的大火。 凌飒追问:“舅舅,舅母当真是——” 陆象行知晓小皇帝想说什么,他是想问,蛮蛮是不是真的没了。 凌飒与他的舅母,可谓素昧平生,只是臣子失妻,因循守旧问上一句而已。 那日江畔她决绝离去,青丝扬在江风里那一幕,再度撞入了陆象行脑中。 微咬牙关,大将军道:“陛下,臣的妻子,丧命于大火当中,陛下就不要再往臣伤口撒盐了。” 说来唏嘘,陆大将军的两位夫人,都是不幸殒命在火里,同火犯了冲。 凌飒也不想一次次地戳舅舅的疮疤,转了话锋:“舅舅,尾云国秋尼近来,似乎有扩充军马的嫌疑,他向南面讨伐了几个土著和村寨,兼收并蓄,吞了一块不小的肥肉。” 关于此事陆象行早有耳闻,沉吟着道:“南面那几个土著不成气候,早年便是尾云附庸。后来苍梧侵犯尾云,尾云疆土割裂,树倒猢狲散,他们才割裂出去,秋尼此举,算不得扩张,只不过是收复旧地。” 凌飒笑道:“看不出这条老泥鳅,平日里高枕而卧,还有这份雄心呢!他往南面扩张版图,都任由他,只别打我姑射城的主意。” 姑射城地处长江以南,是连通大宣与尾云国的要塞,因为姑射城,长江一带渡口的渔业和经商,全部握在大宣手中,并因为这战略要地,大宣对南面三国,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 比起一直明晃晃怀有不臣之心的苍梧国,尾云国多年来可谓是小动作不断。 虽然凌飒料定秋尼没有那个胆量,但集腋成裘,有些不知死活的勇气,就是在大宣一次次地睁一眼闭一眼中放任出来的。 陆象行听出了大宣天子的弦外之音,沉默之后,缓缓道:“陛下请容臣刚经历了丧妻之痛,耽搁数日,臣要在长安为夫人守灵七日,便即刻南下。” “人之常情。”凌飒微笑道。 “不过舅舅,这次尾云公主毕竟是死在了长安,秋尼难保不会借题发挥,他最近表现得却风平浪静,倒教人有几分看不透了。朕时常怀疑,尾云国中是否突然造访了一位厉害的军师。” 陆象行想,尾云公主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她的故国,秋尼不风平浪静,难道要闹着上吊么? 从宫中离去,回到家宅。 一转眼,年关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阀阅上的大红绸,仿佛缺了人手打理,垮了半幅在地,没有任何人瞧见,或是瞧见了,因想到是夫人亲手挂上去的,也不敢动手收拾。 整个陆宅,都处于家宅修复时铿铿锵锵的搭建声里,没日没夜是轰隆隆的,惹得人心烦。 陆象行踏足入内,恍然惊觉,往昔萧条得不见一丝亮色的宅院里,早已遍布了尾云公主的痕迹,在她的精心布置下,这院落里花草繁茂色泽鲜妍,宛如早已入春,到了樱笋时。 他既没有去后院,看那正在修复的寝屋,也没有去阿兰的灵堂睹物怀人,一个人,入了书房。 在那条虎皮软靠秋香色金钱引枕堆叠的大椅上,陆象行坐下来,眼神里略有几分茫然,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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