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人生仿佛划了一个大圈!她又走回了起点,他也走回了起点!这是喜是悲?是真实还是梦幻?他恍惚间不能分辨了。 女子转过脸看到人们来到牢门口,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后她站起身理好衣裳走到了铁门前,隔着铁栏杆门向众人施了礼。平静地道:“崔大人来,是皇上或后宫下了谕旨吗?小女子恭迎圣旨。” 崔悯脸色微变,轻轻摆手,带着一丝莫名的歉意:“不,不是皇上和董太后下了御旨。是我个人还有些话问你。所以来到此处。” “好。”明前面容淡定,眼光微闪,眼光依次滑过了他和旁边的三法司官员等人。她恭敬肃立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口齿清晰地说:“崔指挥使请讲,民女听着。” 隔着铁门,旁边有很多官员,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得站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伸手可及,又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一瞬间他们盯着对方都产生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这,这恐怕就是他们以后要终生面临的距离了,居然到了这样的结局?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最近时,是一同骑马逃出元熹帝的北巡行宫,痛苦得忘情相拥时;是一同身陷鞑靼军营的婚礼上,牵着手绕着火堆行走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最遥远时,是在北疆寒城大堂上为了李氏之死各持立场愤怒得激辩时;是在她失踪两年,远隔着两个国家都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时…… 他们之间最亲近时、最遥远时、最仇恨时、最默默怀念时、心贴得最近时,心又离得最远时……都一一在眼中心中闪过。崔悯盯着她恍如隔世。 从头至尾十五年,已经渡过这么远了…… 空气很压抑,气氛肃杀,人群最后的锦衣卫千户柳奕石轻咳了声,崔悯才猛得收回了目光和思绪。他有些犹豫了,还是极力稳住神,压抑着过于关心的口气,平静地问道:“我是来最后问你一句话的。明天或后日,皇上和董太后协商的裁决书就要下来了。在此之前,你的证词可有什么要修改的,或要补充的?我可以代你转交朝廷。” 明前目视前方,神情坦荡,张口便答:“多谢崔大人询问。我没有什么要更改的证词。萧五说的证词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会遵从皇上的任何判决,绝无它议。” 夹道两旁的官员和太监女官们都目光咄咄得看看她,再看看他。心生感叹。这个时候还来询问她有没有要修改添加的证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够藐视朝廷了。他把朝廷和后宫的御前会审当成了儿戏,把皇上董太后的裁决当做了一撕即碎的白纸了。这位号称要追求“真相公正”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私心也够鉴日月了!人人都有私心,他也没有例外,他是想劝这位小姐再添加修改些证词,扭转些形势吧。他对她倒是真的很有情意啊。 这位小姐也够坚定无悔的。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咬定了不再更改证词。她就这么信任叛国的萧五的证词吗?就这么坦然大义、落子不悔,不怕成为被斩头流放的劫匪女吗?她的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是无比的苛刻啊。 ——这年月,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所期盼的东西总是远至天边,还将越去越远…… 崔悯眼光沉沉,面色也越发阴郁凝重了,心也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太多表情,似乎在艰难地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还是觉得肝胆俱裂,快忍受不了这个躁动的世界了。他静静地站在铁门外,压抑住心情,平静地说:“好,我明白了。另外还要通知你一声,萧五已死了。我派人收敛了他的尸首。内阁大臣们和宫里的王太后痛恨这贼子,要把他暴尸示众挫骨扬灰。向天下宣告这个抓捕先皇叛国求荣的恶贼的下场。我命诏狱的忤作检查他的死尸时,却发现他身上好似染上了北疆特有的风寒疾症,有传染性。我便做主禀告了皇上,为了免得将疾症传染进京城,就一把火烧了。没有留下尸体。最后收拢到的骨灰也就地深埋。等到事毕再处理。” 明前抬眼看他,半晌后她低下头,在阴影里遮盖了自己的表情。她向他郑重地道谢:“一切都按崔大人的意思办吧。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过去的殊荣和耻辱也都不必在意了。烧了也好。”话语简单,声音微梗,内心的悲凉却是藏不住的。烧了总比暴尸街头千刀万剐好,崔悯又重重地得罪了满朝清流文官与王太后了。 崔悯也垂首还礼:“就是这两事。我告辞了,你多保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铁门后的年轻女子。像是想把她记在心里,就转身欲走了。他的身后是阴暗窄巷,旁边是拥挤众人和茫茫红尘,身前是此生此世最关心的所在。他的内心焦虑得像翻天覆地的烈焰岩浆,快要爆发了! 长长的夹道远处传来了监狱外沉闷的钟声和狱卒的低喝声。霎时间他猛得一激灵缓过了神,睁大眼睛环顾左右,浑身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寻何事,所求何愿了……该走了,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会招人猜忌的。但是他的身体僵硬得戳在原地,想走,却迈不开脚步。 * * * 他走不动,身体沉重得要陷入地下,内心满满的都是沸腾如火的感情。满腔话语堵到了嘴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身后跟满了来监视的朝廷官员,太监女官和三法司同僚们。所以他说不出,道不明,只能僵硬得站在原地,隔着监狱牢门深深得看着她,把满腔的感情从眼睛里倾泄到她身边。 他以为她会理解他来的目地的。不,她能理解他,却还是冷硬得拒绝了他。再度拒绝了他。 ……也许,也许从那个两国边境的战场上晚去一步救她的时候,他就已经失败了。 聪明的她或许知道了一切。 他在战场与小梁王约定过,在最后的战争,谁先救下明前谁就有资格继续与她结缘,谁输了就退出这场奇特的竞争,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他输了,也做到了。战场上遥遥得向城头望了她一眼,就转身策马去追杀敌国大将扭转战局了,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战后,他继续在鞑靼土地上追击着溃败的敌军,把自己的行程安得满满的,使自己没有空儿去回忆这件事。他是故意得决定避开这件事的,这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被迫放弃的案子。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茫茫战场再次去追踪李崇光,几经生死,直到抓获了敌国大将。 在战后混乱的鞑靼土地上,像个疯子似的追踪着一个飘渺的梦。就像是追踪着自己焦虑如火的心。都已经是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愿意放弃,彻底地忘记了她?那时候就像是回到了她失踪的那两年,他将满腔的激情和热忱都放在“追踪李崇光”这件事了。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心里的最空虚可怕的黑洞和绝望都转移到行动上,才会使他愤怒的脑子、焚烧的心都平息下来。不用把自己也活生生得烧化了。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得追捕李崇光,疯狂得追索着一个梦,想为自己这场青春、热烈又无望的爱情划上个完美的终点。 ……结束就结束吧。 人的一生有很多不完美、不圆满的事。从他出生时就家破人亡,随着义父伍公子从贵胄名门流落到了京郊贫民窟,尝尽了人世百态和世态炎良。他就知道这世上的事大多数是悲伤的,无奈的,痛苦的。而少有幸福的,圆满的,和称心如意的。小小年纪的他就知道人生最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人们头顶上的三尺神灵是丑恶而冷酷的。 他知道幼年的自己遭遇到了世间最大的冤屈不完美,但将来,也许还会遭遇到更大的冤屈不完美。果然,这种不完美不圆满就在他二十多岁时,保了新帝打败敌国风光得回到京城后,无情得扑到了他眼前。 竟然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地戏弄了他!他还不得不直面承受着,连后退躲避的机会都没有,连在人后难过痛苦的机会也没有,就被逼着承担这种不完美不圆满了。真是太悲情的经历了。 而他只能以不停地前进奋斗,来消磨内心的苦涩和悲情。所以他执死不悟,历尽万难,几度负伤损命,放下了对那位充满传奇性的枭雄李崇光的欣赏之情,也绝决冷酷得抓获了他带回京城。是想使他和她有一丝得到“真相和公平”的机会。而他回到京城,她劝降萧五后,却落到了这种最困难的地步了。所有事都疯狂又意外得向着最坏的方向而去,她也直向了最痛苦恶劣的结局了。 ……这不是他的初衷,不是他九死一生得抓住萧五,历尽万难得带回京城的初心啊。这种“真相和公平”不是他所期待的东西。他痛苦绝望得快要俯地呕吐了了,这次的“真相与公平”快把他打入了地狱。 他觉得自己太矛盾了。他从小到大都是个矛盾至极、不合时宜的人。对自己的祖父的冤屈耿耿于怀,却又必须远远放下了;爱国爱民有一颗为国家的赤胆忠心,却又必须和义父玩弄权势,选了个最懦弱无能最好掌控的朱元熹上台;进入了锦衣亲军时,心里想保持住独善其身的清高和善意,却不由自主得随波逐流得干着一些丑恶事;是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指挥使,却最终背叛了先帝,拒绝执行先帝的撤藩令,反而帮着代宗父子打击鞑靼坚守北疆…… 外表是最险恶毒辣、冷血冷酷的锦衣卫高官,内心却这么纯洁忠诚得以国事为重。放弃了祖父的平冤清河崔氏的复兴也要保护国家。外表看起来又聪明又冷酷又自私,内心却拥有着世间少有的大慈悲、大仁义,大忠贞。是个真正的以天下兴亡已为任,悲天悯人式的人物。他是个天底下最矛盾的人。 还有眼前的这个最爱的姑娘,他为了“真相与公平”,数次做出了对她不利的决断,硬生生得把她推到了远方,离他越来越远。嘴里说着关怀她保护她的话,却一次又一次得伤害了她,使她伤心绝伦。越爱她,越对她和自己都苛刻。越爱她,就把她推得越遥远。 ——他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矛盾到死的人物啊。 崔悯盯着牢狱里平静无暇的少女,心隐隐得绞痛不休。 他是不是做错了,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呢?在她失踪两年时,他也曾无数次得扪心自问,他是否做错了是否还能推倒一切重来?内心却始终没有答案。“爱”模糊了他原来坚定的信念;“爱”又逼着他去推翻信念,“爱”又逼迫着他继续追踪敌人,执著得追寻信念把真相和公平拿到她面前。“爱她”是这世上他最坚定清晰的东西,“爱她”原本就是天底下最没道理最不能控制的事啊。 现在案子大白。他为了真相能做的说的都已经做完。他便决定为自己做一件事。他决定抛去所有的额外原由,只为内心最真实的自己做一回事。 他狠狠地闭闭眼,又霍然睁开眼,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铁门旁,隔着铁栏杆向她伸出了右手,轻声招呼着她:“等等,我还有一事。有人把这个拿来了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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