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灭亲是什么心情。 真是好笑。 这么点事,不过是受过一个墨徒的恩惠,哪里论得上灭亲,墨门生死与他何干。 还敢来与他霍莲相提并论。 他霍莲可是一个弃婴,漂浮在河水中,被梁寺救起,养大,教授武功战术,让他有父亲可尊,兄弟可亲。 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才算得上亲。 杀掉这样作恶的亲人,才算得上大义灭亲。 霍莲的手紧紧攥了起来,牙关紧咬。 “我的确是在作恶啊。”耳边有苍老的声音叹息,“八子你何必纠结?” 这是在做梦了,霍莲知道,义父已经死了,除了做梦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闭着眼攥着手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但义父重重地拍打他。 “八子,你睁开眼看看,杀了我很简单。” “你擅长用刀,往这里砍,一刀就行。” “你是没杀过站着不动的人是吧?是了,你先前都是在马上杀袭来的夷荒人。” “那也好办,我也跑起来如何?”有刀向他手里塞,但那刀滚烫,刺痛他的手掌,烧烂他的皮肉,他根本拿不住。 “你他娘的快动手啊。”耳边的声音变得暴怒,“杀个作恶的人怎么了?这叫大义灭亲!” 霍莲猛地睁开眼:“那你怎么不杀!杀了那个作恶的晋王,不就行了?” 燃烧的火,黑漆漆的夜,老将军脸上无奈地笑。 “我不行啊。”他说,“大义灭亲,我做不到的,八子,你做得到的。” 他说着扑过来。 “你看,你已经砍下来了,我的头,我的头。” 昏暗中旋转的头颅向他扑来,霍莲只觉得手中满是血,心中满是悲愤。 “他是你故人之子,你舍不得,我是你亲手养大的,你就舍得!” 怪不得,那个七星说你的遗言是对我说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 他发出一声嘶吼,猛地睁开眼,入目昏昏,身子紧绷,但有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 耳边有声音轻轻。 “哭吧,哭吧。” 这不是苍老的声音,这也不是梦,而且,他的怀里搂着…… 纵然视线昏昏,低下头也能看到怀里的人一双眼闪闪发亮看着他。 霍莲猛地将怀里的人推开,但因为手臂绑在一起,自己又被拽倒一歪。 先前被抱着,又被推开的女子并没有慌乱,而是感叹:“你现在还做噩梦啊。” 什么叫现在。 霍莲没有问一句难道你见过我以前做噩梦,但又知道问了,一定会得到一句我见过啊这种荒唐又理直气壮的回答。 进了都察司后,他几乎没有做过噩梦。 就算做过噩梦,他也从未抱住身边的人…… 因为手臂绑在一起? 但他也和婉婉绑了很久,从未这样。 再说,婉婉是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个女人才几天,他怎么宛如习惯一般抱住了? 她还拍他…… “一开始就是你在拍我?”霍莲猛地问。 想到最初入梦时,他恍若被义父拍打,所以其实他真的是被人在拍。 七星说:“你在咬牙发抖啊,我就拍拍你,让你放松些。”说罢又问,“你梦到你义父了?你又在梦里被逼着杀他了?” 她的声音一句接一句。 “你义父不是半途幡然悔悟是不是?” “他是根本没有跟跟晋王勾结是不是?” “他为什么非要你杀了他,而不自己亲手杀了晋王?” 她说着挪过来,再次几乎贴在他身前,一双眼闪闪盯着他。 “因为,故人之子?” 霍莲一僵,他不仅在这个陌生女人身边做噩梦,竟然还说了梦话。 为什么他会没有警惕戒备到如此地步? 自从晋地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更没有与人说过多余的话,也从不在人前发泄情绪,唯有几次面对不是人的东西的时候…… 比如那把剑。 黑暗的牢房里,霍莲盯着身前的女子,她气息平静,身形融入夜色,一双眼闪耀着寒光。 “是那把剑,对不对?”他忽地说。 乍一听这句话,七星一怔,一时僵硬。 耳边是霍莲继续传来的声音。 “你父亲说你没有在他身边,但你处处样样都像你父亲,还有一些发生在晋地的事,你宛如亲在现场。”霍莲将手一抬,因为绑在一起的绳索,让七星贴过来更近,看着她的眼问:“那把六尺剑,有千里传音的秘法是不是?” 七星噗嗤一声笑了,笑得低下头,抵在他胸前,点了点:“是,那把剑……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 “能听能看,现在,还能说话。” 虽然提出了猜测,但霍莲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待听到七星笑着说出这句更胡说八道的话,先前噩梦的紧张,情绪的起伏,心神的纷乱突然一瞬间散去了。 有些不想说的话突然也觉得说了也没什么。 那些过往的事,都散去了。 他看着身前还在低着头笑的女子,说:“晋王,就是我义父的故人之子。” 七星倒是有些意外他回答,惊讶地抬起头。 霍莲并没有再看她,抬起头视线看向黑暗。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他说,“想要知道我义父是被冤枉的?他有没有与晋王勾结?”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 “他没有与晋王勾结。” 不待七星有反应,他又点点头。 “但他也不冤枉。”
第46章 故人事 这句话是矛盾的。 就像人有时候也是矛盾的。 黑暗的牢房里,风都消失了,唯有霍莲低低说话声。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他的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宜妃。” “而宜妃就是义父的故人。” 两家的关系很简单,宜妃的兄长与梁寺同在北境,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宜妃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深受宠爱,并没有被束缚在闺阁中,不仅会骑马射箭,还可以踏出家门京城,远赴北境来军中见久不归家的兄长。 梁寺便也与宜妃相识了。 一心建功立业,只知厮杀的年轻兵将,第一次萌动了心神。 青春娇俏的少女也对这位宛如兄长的将官有了不同于妹妹的心思。 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的表露这份心意,少女回到了京城,在皇帝举办的秋猎上一骑红衣,不输与男儿的箭术,被皇帝一眼看中,诏选入宫。 天恩浩荡,不敢拒也好,家族贪慕权势也好,在皇帝和家族之下的少女只能收起心意,进了皇城。 远在北境的梁寺也只怨无缘,收起了心思,但从此后再没娶妻。 他与宜妃的事除了两人,以及宜妃的兄长并无人知晓,宜妃的兄长更不会表露半分。 深宫宠妃,与北境将官也再不会有交集。 不过,在宜妃生下三皇子,皇帝为其庆贺周岁宴的时候,梁寺从北境也送来了礼物,一把从夷荒部落头人手中缴获的弓弩。 好巧不巧,抓周宴上,三皇子抓住了那把弓弩。 皇帝当然不会多想,高兴称赞自己的儿子将来威武不凡。 啪一声重响,霍莲似乎又听晋王将一把陈旧的弓弩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本王从小到大什么礼物没收过,从来没有当回事,今天喜欢明天就扔了,更别提周岁孩童时候的礼物,但是,这把弓弩一直挂在本王室内。” “母妃常常说要本王谨记文武双全,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本王还真以为母妃对本王的期待,原来是因为送弓弩的人不同。” 耳边又响起一声喝斥。 “王爷慎言!休要侮辱了您的母妃。” 晋王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发出笑声。 “梁将军,能侮辱到我母妃的只有你,还捎带这我,我现在怀疑我父皇都知道你们当年的事了,要不然这么些年对我越来越苛刻,还有,我母妃真是病死的吗?是不是…… 霍莲站在窗外,看着窗棂上倒影的人影,随着烛火摇曳跳动,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皇赐死的?” 义父原本俯低的身影猛地站直:“王爷!休要胡说,陛下从未苛待宜妃!宜妃娘娘急病难医,陛下昭告天下为宜妃娘娘祈福,天地可鉴!” 晋王却只哼了声:“做给外人看的,也许是心虚。” 脚步在室内响起,夹杂着晋王急促喘气。 “为什么父皇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他一定是在厌恶我!” 义父的声音又变得低低,带着劝慰:“陛下对王爷一直很好啊,倒是王爷,你当约束王府诸人…… “少来教训本王,本王怎么纵容王府诸人了?太子他难道不这样吗?太子府的那些人哪个不嚣张?” “什么父皇对我好?对我好还把我赶出京城,为什么不让当太子?” 义父的声音再次拔高:“殿下慎言!” 但这一次晋王的声音更拔高:“本王为什么要慎言!我母妃都死了,我也要死了!”说着抓住了面前的人,“这都是因为你,是你与我母妃勾连——” 义父的身影猛地挣开,纵然年纪大,但站直了身子比晋王还要高大。 “晋王殿下,我与宜妃娘娘也不过是年少相识,别无其他!” 晋王被这老将一推,向后退了几步,撞在桌案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夹杂着晋王古怪的笑声。 “别无其他?哈哈,哈,梁寺,那你终身未娶妻又是为什么?” “臣无心娶妻,臣有十个义子,足矣传承香火。” “听说你宠爱一个舞姬?” “臣是人,食人间烟火,虽然不娶妻,但也好色。” “那你为什么给那个舞姬生的女儿起名叫,思婉?” 室内一瞬间宛如凝滞,站在窗外的霍莲也瞬时停了下呼吸,视线里原本高大的男人身影再次慢慢矮下去,耳边是晋王轻轻的声音,从窗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耳内。 “……说,我母妃在家时有个小名,叫婉儿。” 霍莲从窗边转身离开了,他并没有走远,站在院门外,亲自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靠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夜色,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 其实晋王府极其奢靡,夜晚到处都是灯火,宛如繁星闪耀,但那时候他眼前一片漆黑。 “我义父知道我在门外听到了。”霍莲接着说,“第二天他主动找我,与宜妃的旧事也是他告诉我的,思婉的名字也的确是因为追念宜妃,从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妥,但,念头一起,便舍不得。” 前尘往事已经消散了,但他不想一辈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个名字,也想要抓住,留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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