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他原本都要忘记了,也就是偶尔噩梦,被他一挥而散。 也没什么好记起的,当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逼着握住了刀,没有思索不能追问,砍掉了梁寺的头,结束这一切。 他也从未想过要说从前,还是在皇帝面前。 还好因为七星的追问,曾经说过一次,要不然,他都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 其实原来真要说也很简单,说他知道的,他看到的就可以了。 他知道义父的头是义父要他砍下的,断绝了晋王裹挟北海军的机会。 他看到墨门的诸人奋力与晋王从众厮杀,墨门掌门跃入铸造池关闭了机关,将晋王藏匿的兵马困杀在其中。 “陛下,正是因此,臣才能斩杀晋王,在援军到来前平息谋乱。” “这一切发生于混乱中,湮灭混乱中,无凭无据,臣只能一人接过先帝和陛下的盛恩,肝脑涂地以报。” 霍莲说的话其实也不长,但对皇帝来说陡然被拉回去了七八年,甚至十多年的记忆。 幼年时候的惶恐不安,少年时候的卑微,太子兄长陡然离世的震惊,以及成为太子的狂喜。 回忆掀起各种情绪冲击,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不喜欢回忆。 他也不喜欢回头看。 尤其还是颠覆了记忆的荒唐可笑的回忆! “既然你要说清楚,那朕问你,梁寺是不是被晋王私约而去?”皇帝声音冷冷,“还有那个墨门,是不是晋王召集而来?” 听到这质问,霍莲抬起头:“是。” 皇帝冷笑:“太子是不是死在晋王手里?死在那个什么铸造池!” 霍莲再次点头:“是。” 皇帝怒急而笑:“你还敢说是!” 是啊,他敢说是,甚至还忍不住笑了笑,这样的对话也曾在他和七星之间,当时他是质问者,七星是回答的,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反正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畏惧…… “是。”霍莲再次说,看着皇帝,“陛下,臣不是说他们没有罪,陛下已经知道他们的罪,臣想让陛下知道他们的功。” 皇帝抬手将桌案上堆积的奏章扫了下去。 “功?什么功?”他冷冷说,“他们受晋王之邀而来,太子因为他们而死,说破天去也是罪无可恕。” 他看着霍莲。 “霍莲,朕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朕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梁八子。” 皇帝唤道。 这也是自赐名以后,皇帝第一次唤这个名字。 “你对不起朕赐你的名字。” 皇帝说一双眼冷冷看着霍莲,喝道。 “朱川,没死就站起来!” 蜷缩在地上的朱川慢慢站起来,没有再看霍莲,对皇帝低头道:“臣在。” “你是都察司的,自然知道背弃朕的大逆不道之人该如何处置!”皇帝说,转过身拂袖,“拿下他!” 朱川将佩刀拔出来高喝一声:“来人!” 伴着他的呼和,从屏风后,侧殿内,大门外涌进来黑压压的兵卫。 霍莲跪在地上看了眼,衣服都是熟悉的,跟他身上一样,只不过面容都生疏。 他们手中得兵器对准了霍莲,将他围住。 “这些都是你的人吗?”霍莲问朱川。 涌进来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光亮,朱川的脸昏暗不明:“都督今天晚上总是说错话,这怎么能是我的人呢?这是督察司的人,这都是陛下的人。” 霍莲说:“你说得对。” 这是夸赞吗?朱川握着刀一步一步上前。 “都督,你莫怪我瞒着你。”他说,站定在霍莲面前,将锁链拿出来,声音哑涩,“是你说的,让我做陛下的奴仆,我们当奴仆的就一个心,就只认一个主子。” 霍莲看着他,点点头:“做得好。” 这还是夸赞吗? 此时此刻夸赞也太嘲讽了吧,但霍莲得眼神平静,嘴角还有浅笑。 以往都督很少夸赞他,更别提带着笑的夸赞,只不过此时此刻这笑真是让人心如刀绞。 朱川眼神一避,手中的锁链往前一递。 霍莲并没有丝毫抗拒,任凭他锁上,看着前方背对而立的皇帝。 “当年义父临死前,要臣忠于职守,当时臣畏怯不敢表明真相,让陛下蒙蔽至今,如今为了陛下能明断是非,臣不能再隐瞒实情,触怒陛下,请陛下息怒。” 俯身一礼。 “罪臣梁八子叩别陛下。” 说罢不待朱川再有动作,起身向外走去,四周的都察司兵卫围拢跟随,如果不是身上锁着锁链,与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待人都走了出去,御书房恢复了安静,皇帝转过身,抬脚先把桌案踢翻了,巨大的响动在殿内里回荡。 朱川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陛下息怒,不要伤了自己。” 皇帝指着门外:“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他竟然还敢说是为了朕!” 他看着门外,脸上的神情变幻。 “朕没想到,这么多年朕这么信任他,他竟然……” 这比听到陆异之是墨徒还震惊。 陆异之是墨徒,他是颜面有损。 霍莲藏有异心,那他可是性命危险! 这个敢弑父的畜生…… “陛下。”朱川喊道,“都督是被骗了,是那个陆异之和他的未婚妻合谋,迷惑了都督,要为墨门翻案!” 皇帝低下头看朱川。 陆异之,未婚妻,霍莲,难道不仅仅是拿来说笑的男女情事?竟然造成了今日这般荒唐的局面? 皇帝抬脚将朱川踹开:“快说怎么回事!” 朱川在地上跪好,看着皇帝:“陛下,这一切都是墨徒陆异之的阴谋!” …… …… 深夜的都察司牢房里火光跳跃,霍莲端坐的身影倒映在墙上地上。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不是在牢房外坐着审问他人,而是在牢房里锁链加身等候审问。 “囚衣都督自己换了。”一个狱卒在外低声说,“那接下来,入牢杀威棒要打吗?” 每个牢房都有自己的癖好,都察司这里是进来了不管什么身份,直接先一顿杀威棒打个半死。 死过一次就能好好做人,问什么说什么了。 阴暗的牢房里,这个狱卒脸色惨白,握着一根狼牙棒的手微微发抖。 他手中的狼牙棒打过多少人他都记不清,但从未有过丝毫迟疑,更别提发抖。 但谁想到今日送进来的会是霍莲。 是都督啊! 另一个狱卒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没发抖,但低着头眼神似乎不敢看牢房任何地方,低声说:“不知道,如今都察司换天了,要问朱副使……” 牢房里一阵死静。 以前提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嘻嘻哈哈当称兄道弟,但此时无一人敢应声。 牢房外脚步踏踏,有人走进来。 站在最外边的狱卒最先看到,忙结结巴巴施礼:“朱,朱副使。” 朱川走进来,视线冷冷扫过诸人。 “滚。”他说。 几个狱卒急忙奔了出去。 朱川沉着脸走到牢房前,看着坐在其内似乎闭目养神的霍莲。 “我提醒过你了,你为什么不听?”朱川抓住栏杆猛地喊,“是因为那女人被抓住了吗? 被抓住又如何,也不会连累到你,陆异之死了,一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再把那女人杀了,陛下依旧会信任你。” 霍莲淡淡说:“谁生谁死都连累不到我,陛下只要用我自然会信我。” “没错,你有千万种手段让陛下用你。”朱川说,“那为什么说过去?都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要说!” 栏杆随着他的声音被摇晃发出响动。 “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会信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那女人吗?” 霍莲看着牢房外灯火下的朱川。 “我知道陛下不会信,我说几句话也救不了人。”他说,又一笑,“我说话倒是能让人死。” 竟然还笑的出来,朱川攥紧了栏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督似乎很爱笑。 “那你为什么!”他咬牙。 既然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是不想活了,不想要都察司,不想要现在的一切了! 都说婉婉小姐一心寻死,原来最想死的,是顶着霍莲名字的梁八子! 霍莲看着他,说:“一个人说几句话救不了人,说的人多了,也许能有不同。” 他以前的确觉得说这些没用,说不说都一样。 但现在么。 她既然要暴露身份,就是要说话了。 那在她之前他先说一说,虽然没什么用,至少在陛下耳边是个响声。 等她说的时候,不再是孤声。
第48章 自有人 不管朱川怎么问,霍莲都只有一个意思,为了让陛下做出明智的论断。 再问,就干脆不说了。 “你这是要审问我吗?”霍莲看着他,淡淡说,“朱川,都察司审问人可不是这样审问的。” 都察司审问人自然是各种刑罚皮开肉绽半死不活,朱川抓着牢房的栏杆,忽地笑了。 “都督,我们都察司难道在意审问吗?”他说,“你要做什么我不在意,你不想做什么也没事,还有我呢,我来做。” 他看着霍莲。 “我不会做得比你差公子。” 说罢转身而去。 牢房里恢复了安静,也没有狱卒再进来,宛如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霍莲伸手在身边摸了摸,在御书房的时候就将兵器砸向朱川了。 “来人。”他唤道。 原本躲在门外不想进来的狱卒,闻声立刻冲进来:“都督有什么吩咐?” 说完了又有些讪讪。 “我的兵器呢,你问朱川给我拿回来了吗?”霍莲问。 这个啊,狱卒懵懵地应声是忙跑出去问朱川。 朱川听了将手攥的咯吱响:“都督都不当了,还惦记兵器?”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神情恍然,咬牙。 “我知道惦记什么了!那把剑!” 那把原本不起眼,扔在兵器房的六尺剑,那个女人跑来索要,说是她的剑的六尺剑。 都督的兵器是刀,从不用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经常把这把剑带在身边。 这带的是剑吗?是那个女人! 都这个时候,竟然还惦记着! “那把剑呢!”他喝道。 面前的兵卫被他吓了一跳,大着胆子问:“哪把?” 朱川已经一脚踹开他:“霍莲的马匹呢?携带的佩剑呢?跟随霍莲的人呢?”说到这里眼神凶狠,“都给我拿过来!” 都察司夜色的嘈杂混乱被隔绝在牢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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