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他的心性当真已冷酷至极,无论是杀谁,杀多少人,在他眼里都与摘花抚琴无甚分别。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有时候面对他,潘相时常觉得自己见到的不是个人。 正出神间,内侍的声音响起,那位来了。 潘相目光一扫,见好几个门生都朝他看过来一眼,便微微颔首。 众人皆起身行礼。 然而行礼时布料摩擦的动静中忽然夹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那清脆的一声响将所有人的心都一提,有好几人更是吓得面色发白,几乎以为那是天子拔剑出鞘的动静。 那声音就是在吏部郎中蒲承身侧响起的,他侧头瞧一眼身侧的另一位吏部郎中江明,低声道:“怎么回事?” 江明面色煞白,哆哆嗦嗦道:“我……害怕。” 江明是见过天子杀人的,那是三年前了,那个时候天子还会上朝,他的上官吏部侍郎正上前启奏,忽然,天子不声不响就从上位走下来了。 江明那个时候升官没多久,人又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虽然素闻天子残暴,但并未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天子权御天下,自然更要施展威严,若是下面人对天子不惧怕不敬畏,天子还怎么统率群臣? 因此当天子走下来时,江明并不畏惧,甚至悄悄抬头看过去,并不觉得那看上去年轻俊美的天子有甚可怕的,直到他在群臣面前扼死了吏部侍郎。 咔擦一声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像是一道惊雷,将所有人骇得变色。 江明当时呆呆的,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而在群臣面前无缘无故扼死了大臣的天子好像只是在园子里赶了只虫子,就那么施施然又回到了龙椅上。 当年吏部侍郎的死,自然是没个结果。 在江明看来,户部尚书的死,也是一样的。 可是时隔三年,再次要面对天子,他还是两股战战,怕得直打哆嗦,谁也不知道,这疯子一样的天子,会不会忽然就走下来,随便挑个人就杀了。 人群乌压压的,江明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了一粒灰,最好是天子踩过去,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片刻的寂静后,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 “都坐吧!” 出乎意料的,这声音颇为柔和,没有以往的烦躁。 群臣呆了一呆,才陆陆续续坐下。陛下虽然两年未上朝,但大家对他的声音并不敢忘,听出他心情似乎颇好,有几人就忍不住瞧了过去,这一看,才发觉天子身边坐了个女子。 一身绿衣衬得肤色白皙,但太清瘦了些,显得气色稍差,相貌倒是秀丽,但远称不上倾国倾城。然而叫人吃惊的是,素来不近女色的天子对着她居然言笑宴宴,毫无架子。 这就是那位受宠的贵人? 李广治有些吃惊。 人群中的礼部尚书纪大人也很吃惊,但他吃惊的是天子居然真的开始爱女人了,毕竟他没认出来这就是被他送进宫的庶女。 按理说后妃应该与朝臣分开,与命妇们一处开宴,但……现在谁还讲究这些规矩礼数,全都眼光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一眼,担心天子找个理由把他们杀了,不不不,天子从不找理由,怕就怕因为多看了那么一眼,无辜枉死后还要被编排是因为觊觎后妃美色。 毕竟小人不敢编排天子,那肯定要编排在死者身上。那才真是死了也不安生。 紫宸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宫人斟酒的动静。 这仓促而成的中秋宴没甚可品的,无论哪里看都显得潦草,但眼下没人在意这个,眼见陛下只顾着给那位贵人介绍菜色,潘相饮下一杯酒水,忽而起身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天子没有搭理他,还在那儿给女子夹菜。 “陛下……” 潘相不以为意,预备叫上三五声才能得到回应,却不想在第二声时,那女子忽然推了天子一把,天子这才回神,朝他看来。 潘相有些心惊,为这女子的大胆,也为天子的纵容。他不禁又看了那女子一眼,看着十六七岁的年纪,想来刚刚入宫,被天子的年轻相貌所惑,才无知无畏。 潘相道:“关于卢尚书……” 他说到一半却被打断,那女子轻飘飘道:“陛下,卢尚书不正是卢昭媛的父亲么?昨日卢昭媛才冲撞了陛下,现下还关着呢!” 什么?卢尚书尸骨未寒,他的独女也遭了殃?
第15章 分我一半 紫宸殿内霎时间一片寂静。 卢尚书本名卢廷,祖上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爵位世袭罔替,他自己又做到了尚书的位置,无论是在勋贵还是文臣这边都很有分量。 虽然如此,但他本人性子却沉闷,发妻早逝,独子早夭,仅剩的女儿也早早入了宫,旁人怜他孤家寡人一个,劝他续弦或是在堂侄里过继个儿子,都遭到他拒绝,问得急了,就骂道,怎么,你还帮着我堂兄弟惦记我的爵位? 同僚担心惹恼他,自此也不再多提了。虽说如此,但卢廷在差事与交际上都挑不出毛病,无论是同僚还是下属都敬佩他,这也是他死后那么多人敢为他上书乃至大胆谏言的原因。 至于卢昭媛,那是卢廷的唯一血脉,潘相联络诸多门生一起上书,就是指望还卢廷一个公道的同时保卢昭媛一命,谁知他刚刚开口,就听见卢昭媛冲撞了天子,顿时面色一变。 其余朝臣也是微微变色。 他们可没忘记当今天子的“丰功伟绩”,几年前一次宴席上,一名舞女扭了脚朝天子跌去,还尚未碰着他,就已经人头落地,还有一次,一名新入宫的秀女被召去侍寝,人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当今不爱酒,不喜美色,威望民心都不在意,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什么。卢昭媛若果真冲撞了他,只怕现在尸骨都凉了。 而面前这位得宠的贵人忽然提起卢昭媛,莫不是还要在人家父女的尸骨上挥鞭子? 许多人都想到这一层,看向那贵人的眼神都不禁一寒。 压抑的气氛里,忽然响起酒水倾倒的动静,那位坐在天子身边的贵人言笑晏晏,“陛下,卢昭媛想必是因为其父之死心怀怨气,一时冲动才犯了傻。但她明知冲撞陛下是大罪,却仍一意孤行,虽说莽撞愚蠢了些,但一腔孝心,却也可怜可敬。我倒是有些喜欢这姑娘。” 卢昭媛入宫十年,今年都二十四五了,在这贵人的嘴里,怎么听起来却好似个小辈。 朝臣们心中觉着这贵人太过傲慢。但没有一人敢开口。 因为他们瞧见了天子的眼神。 打从这女子说话开始,天子的眼睛就落在她身上移不开了。从来没有人见过陛下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盯着她含笑的眼,盯着她说话的唇,盯着她添酒的手……那目光落下又抬起,抬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在她身上缠绕,但他眼中却又没有半分呷妮意味,仿佛只在观赏一件奇珍,怎么看都看不够。 纪禾清:“既然无论是卢昭媛,还是诸位大人,都觉得卢大人死得冤,不如陛下就派人查查卢大人,叫大家看个清楚明白,陛下觉得呢?” 话落,纪禾清自然而然看向天子,一抬眼就对上赵岚瑧欣赏的目光。 纪禾清:??? 我刚刚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赵岚瑧:“你真好看,简直是艺术!” 纪禾清:……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纪禾清整懵了片刻。 正如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一日赵岚瑧为何忽然信她,此时她也不明白为何她普通的说话斟酒,忽然就被赵岚瑧拔高到了艺术的层次,她只知道,朝臣们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朝臣们简直匪夷所思,这位贵人……模样也算不得绝色吧,怎么天子就跟看仙女一样? 更多的人则在心里暗道一声完蛋,以前天子只是暴戾,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色令智昏,日后还不知要荒唐到什么地步。 也有人眼睛发亮,这位贵人的意思是,要帮卢大人讨一个说法?可转念一想,无缘无故杀了卢大人的是陛下啊!真要有心为卢大人伸冤,难道不应该由陛下说个清楚明白,缘何还要另找人查?难道……这是为了在卢大人身上安个罪名? 这一刻,不少人的脑回路跟卢昭媛对上了。 也不怪他们如此想,天子一贯的做派,再加上这位贵人此时的举动,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潘相这些年对天子的性情也算是了解,闻言面色微微发沉,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抢了先。 是韩尚青,此人就是潘相昨日还在心里骂过的,靠奇技淫巧上位的右相,他三十多岁年纪,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胡茬,瞧着像个办事不牢的小年轻,但是不光彩的手段用的却不少。此时他忽然起身抢道:“陛下,既然如此,此案就交由刑部审理。” 刑部,也是这位右相管辖范围内。潘相这边的人闻言愤愤,已经确定这位向来惯于溜须拍马的奸佞是迫不及待要给卢尚书安上罪名了。 潘相面色不变,他知道至少得重复说三遍,陛下才有可能理会他们,因此不急不徐道:“卢大人乃三品大员,刑部无权干涉此事。” 右相韩尚青嬉皮笑脸,“若是旁的事自然是潘相说得对,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陛下应允,破例个一回两回三回,倒也无妨。” 大理寺这边的官员顿时齐齐朝他瞪去,什么一回两回三回,这是想要夺走他们大理寺的权柄? 眼看两方就要吵起来。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对不住,你刚刚说什么,我忘了听。” 紫宸殿内刹那静得落针可闻,大家僵硬着,慢慢将脖子扭回去,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天子的声音太过特别,谁都不敢忘。一片安静中,只有韩尚青一脸受宠若惊,“陛下,陛下您实在折煞微臣了,微臣……” 他面色忽然一僵,因为他发现天子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不是给他的。 当着群臣的面,这位陛下仿佛只陷入了和那女子的结界里,耳朵里听不见别的,眼睛里看不见别的,只专注地凝视着对方,见对方不答,还随和地补了一句,“就刚刚那句话,我没听清。” 纪禾清:…… 好在她不怕被人看,当着殿内数十双眼睛的面,她缓缓道:“我是说,请人查查卢大人。” 天子欣然应允,“好,让谁查。” 群臣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纪禾清朝群臣投过来一眼,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语气随意得很,“我看这是份好差事,他们都抢着要,不如让他们一起查吧!” 赵岚瑧:“好,听你的。” ——好,听你的。 ——听你的。 ——你的…… 一直到散宴出宫,群臣心里都不住回响着这句话,眼神涣散,神思恍惚。别问,问就是也许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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