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哑着声音喊了句“屿哥哥”,魏千屿似乎没听见,他在紧张着跳崖之事,没顾及身后,也没看见上官清清那双失落的眼。 “上官清清。”忽而有人叫住了她。 上官清清抬眸,她看见沈鹮朝她晃了晃袖子,对她道:“我的袖里可以藏一人,不过要委屈你了,你可要来?” 上官清清看向被她从袖子里清理出来的许多零碎之物,还有一面巨大无比散发着腥气的鼓,这些都是沈鹮曾以为或许日后能用得着的东西,如今都被她不在意地丢入秘境之中。 上官清清动了动唇,轻声道:“我不会感谢你,沈昭昭。” 兔妖猛然朝沈鹮看去一眼,她盯着沈鹮那张戴着乌隼面具的脸看了又看,直到沈鹮说:“无需你的感激,我不是有把柄在你手上?” 上官清清知晓,如果真因为那所谓的把柄,沈鹮更该把她留在秘境。 “别废话了,快动身吧。”魏千屿道:“再迟一步,我就不敢往下跳了。” 从悬崖坠入深湖的确需要足够的勇气,上官清清只看了魏千屿一眼,便还是朝沈鹮走去。 兔妖化作兔形,上官清清将她抱入怀中,又被沈鹮收进了袖中布袋,霍引无意争夺传承,重新成了沈鹮头上的一根木簪。 秘境高山上,三人一并从崖边跳下,穿过层层云雾,坠入那片泛着暗淡金光的湖泊,水花溅开。 昏暗的天空薄雨骤散,拨云见日,青天白云之上吹起几片涟漪,异光乍现,如虹霞成圈,一半悬空,一半入水。
第45章 传承 坠入水下后, 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他们原在水面上能瞧见的金光,到了水下便化作乌有,越入深处周围便愈发黑暗,三人含着闭水丹, 只能闭息两个时辰, 也不敢分开寻找出口。 黑暗中,有微光闪过, 如星芒烁烁, 待水纹波动, 又消失无踪。 此刻看去, 深沉的湖底不仅将天空笼罩, 更将夜空吞并, 远处的光芒排布复杂,像是一张展开的星图,多星重叠, 叫人无法从星图上窥见方位。 有星光从他们三人身边顺着水流流走, 退去身后再看便不见了。 深水之下, 却是另一番银河,而他们如置身星海,要解破这星图之阵。 入水, 便入秘境。 观星推运,亦是曾经御师必学的技法之一。 只是后来云川的妖越来越多, 星辰亦改, 星运多变,观星推运不再准确, 而御师着重驭妖之术,对于天穹国未来的推演无一参透。 后来天雷降落, 紫星阁的古书楼里生过一次大火,关于观星推运那一栏中的所有书籍皆被焚毁,诸多御师划分为四类,从此有了四殿的由来,而当时在紫星阁里学习观星推运的御师忽而得了癔症,发了疯。 那些人口中喃喃,浩劫将至,国运难存。 有人说,古书楼中的典籍便是他们烧的,也有人说烧书在先,他们发疯在后。 沈鹮曾在古书楼里史册中看到过这件事的记录,那是大约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了。彼时于紫星阁里观星推运的御师姓周,亦是天穹国六大氏族之一,只是因为推运不成,后又发疯胡言乱语,诅咒东方皇权将在大祸中覆灭。 祸为手足之杀,真龙之怒。 最为信任亲近之人的背叛与杀戮,或许隆京城外那条沉睡的龙也会苏醒,祸乱苍生。 因这些胡言乱语,周家被株连五族,也从氏族之名上划去。 这才有了后来隆京富可敌国的上官家补上氏族之缺,让一介商贾挤入名流。 据说当时古家也参与观星推运之事中,古家的家主虽未发疯,没说出那惊世骇俗的话,却也受此事牵连,举家从玉中天离开,搬去了偏远的风声境。 紫星阁自三百年前起便无人会观星推运,东方皇室也不信观星推运,曾被周家人脚踏火石,焚烧全身也要大肆宣扬的国将不存,人间浩劫,时隔三百多年也未真正发生。 十年前倒是有过一次浩劫,那是隆京的灾祸,死伤数万人,便是如此也在短短几日内被人镇压,天穹国依旧姓东方,隆京也恢复往日荣光。 所谓推演的国运,覆灭的皇权,并未真正发生。 沈鹮思绪混乱,回想至此,三百多年未现世的星图如今被封锁在秘境的湖泊里,那是先辈留在此处的毕生所学,或许能补上如今紫星阁古书楼中缺漏的一角。 便是她不懂,满身星光缠绕,她参不透这些星图的奥秘,却也不能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将此传承白白错过。 沈鹮聚精会神去看那星光,忽而想起来或许郎擎对此有些研究,她转身去看郎擎,便见郎擎一脸震诧,伸手去抓魏千屿。 沈鹮这才注意到了魏千屿,他在深水中闭上双眼,也不知是被星图之光迷乱了眼还是因为入水时不慎昏厥过去,他的身体被湖水中的乱流卷入,逐渐朝那些繁星靠近。 郎擎没抓住魏千屿,沈鹮也来不及,二人心焦,生怕他死在湖底,便没顾传承,一心一意救人去。 星星的光虽微弱,但聚集在一起的星图很美。 魏千屿能准确地分辨出不同的星宿,即便它们的星光重叠,从不同角度去看也翻天覆地,可他就是能一眼看破。交错的星光如同将银河从天上搬来他的眼前,再也不是纸上流彩的图绘,他好像一伸手便能触碰到这些高挂远空的星辰,那些闪烁的光芒从他指缝流走。 有一处星图摆布错了,他便舀起那颗星星周围的水,将它推向正确的位置上。 水流不急,有时却会打乱星图,魏千屿纯是怕星图错乱,倒时郎擎无法破解传承秘法,那他们就要在水中浸泡得久一些,或许待闭水丹失效也未必能出这一面湖。 所以他尽力去复原星图的原貌,被水打乱的,他再拨回去,原本就错了的,他就抚平,而多出的那些星光,都被他收集在一处,哪些星被水冲走,他就把星光补到哪儿去。 魏千屿觉得挺好玩儿。 直到他拢在一起的星都被散了出去,而周身环布的星图也终于完整,魏千屿才颇为兴奋地想让郎擎与沈鹮来看一看,他把星图整理得如此清晰,他们一定能参透传承,带他出去。 等他出了中融山,首先就要去鹤望楼里饱吃一顿! 待转身,魏千屿吓得猛地咽了几口水,他以为郎擎与沈鹮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此刻才惊觉这二人统统不见,周围除了星光只有他自己。 浩瀚的星河中,魏千屿逐渐渺小,那些微弱的星光也渐渐盛大。 魏千屿心乱如麻,生怕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他手脚并用地在水里划动,想要去找沈鹮或郎擎,可越划越吃力。他的身后仿佛有一道漩涡不断吸着他周围的水,星河旋转,魏千屿哪儿能抵抗得了这股力量,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便被这股力吸入了黑暗之中。 要死要死,这回真的要死了! 魏千屿闭上眼前心里还在想,早知晓便让沈鹮也将他到袖子里,说不定他还能活下去。 只是不知上官清清在袖子中待得如何,她虽招人烦了些,可对他始终没有坏心眼的,若她安全离开了秘境又知道他死在了秘境里,大约会哭吧。 唔,一定会哭的。 魏千屿都能想象到她泪流满面的脸了。 都说人死前,会迅速回顾自己的一生,魏千屿也看见了些过去,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潜藏在脑海深处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细节。 他不由自己的一生中唯一称得上自由的几年,都在年幼时隆京的生活里。 或许是因为年幼,魏家并未急着让他修习驭妖之术,成山如海堆在他身上的责任也未真的重重压下,年幼的孩童尚有心思考虑偷偷跑出府去玩儿。 那时他的身后就跟着上官清清了。 为何她独特些,非要将她带在身边呢? 魏千屿好像想起来了他第一次与上官清清碰面,彼时家里人告知他,他有了个小未婚妻。魏千屿心中不喜,可他太小了,无法反抗家中长辈的安排,便只能在他们带他去上官府时想着去吓一吓对方,再骂她一顿,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主动与家里人说取消婚事,日后不要嫁给他。 越过上官府的花园,无一人敢拦他,还有下人为他指出上官清清所在。 魏千屿老远就看见身着粉色裙子的女童坐在桃花树下一个人玩儿,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想也没想便冲过去大喊一声,果然惊吓了小姑娘。 上官清清回头时圆圆的眼睛里咕噜噜落下泪水,鼻尖通红,有些呆滞地看向他。 她有些好看,像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而她手上还捧着桃花,哆哆嗦嗦地将桃花递给魏千屿,软软道:“花花给、给你,别欺负我,好不好?” 那眼泪让魏千屿觉得自己很过分,为了弥补这一次的坏心眼,他便带着上官清清玩儿。 小姑娘意外地乖巧,从不抱怨,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后来她的笑脸也多了,只要与魏千屿出门,她总会带上亲手做的糕点,还说这是她从她娘亲那学的,里头加了特殊的花料,与外面的味道不一样。 魏千屿没尝出什么不同,但因还算好吃,他便不吝夸赞。 他也想过就这样和小姑娘一起玩儿到大,他那时心里不再如以往排斥成为她的未婚夫,若人一直都是孩童时期,不会因长大而生复杂的心思,魏千屿想他与上官清清永远那般相处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后来渐渐不同了。 他身边的声音多了,他们说他驭妖之术低微,是魏家的耻辱,他们说他成日与女子混在一处,不学无术,将来必也如女子心性,软弱可欺。 五岁的孩子贪玩,男娃娃与女娃娃手牵手走在街上,遇见的人道一句青梅竹马,可爱活泼。 可到了九岁、十岁,他们便不能再如往常一般黏在一处,一起看花灯,一起放纸鸢,一起去爬中融山,看日落红山,踏星月归途。 那时魏嵊说他在隆京有人哄着有人捧着,永远也学不成驭妖之术,便要将他送回蕴水千方州,由主家人教他,舍了繁华的隆京,来日或有出头之日。 魏千屿彼时被周围人说得心烦意乱,出门还要被同龄人问一句他袖子里是不是有姑娘家的手绢,他当时与那人打了一架,事后于家里养伤,上官清清来看他也没让。 是他先变了的。 从他答应魏嵊离开隆京,回去蕴水时起,他便对一成不变的上官清清有了不同的想法,孩童无知时的许诺再长大些来看,简直天真得可笑,甚至抵不过流言压力,轻易便被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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