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娴月偏不。 “我的紫心檀呢?”她问道。 明明是送给了人的,她偏说是她的,要是凌霜在这一定要笑:就娴月小气,送人的东西也整天往回要。 贺云章要从怀里往外拿,她见贴身放着,说明是在乎的,神色有些高兴,但偏偏又翻脸道:“不是收了紫心檀吗?你还来干什么?” 是她用紫心檀当做诀别的礼物,又怪贺云章收了,确实是不讲道理。 但贺大人却笑了。 他看着娴月的脸道:“我是来看我的荼蘼花的。” 饶是娴月整天卖弄,也不由得红了耳朵,短暂失态后,立刻板起脸来,道:“谁是荼蘼花?又不好看,刺又多,寓意这么不好……” “我倒觉得荼蘼寓意不错。”贺大人认真地道:“花开完了还有果,有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生生不息,四处蔓延,虽然送春,但花年年开,年年有,岁岁常相见,难道不好吗?” 呸,谁要跟你岁岁常相见? 娴月在心里骂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瞥了一眼他拿出来的紫心檀手串,故意道:“还收着呢,趁早扔了吧。” “我不扔。”贺云章道:“留着有大用处呢。” “什么大用处?”娴月也好奇起来。 “我留着给我家亲戚和秦家的婚事,用作贺礼呢。”贺云章淡淡道。 娴月略一思忖,顿时脸色通红,又是窘,又是恼怒,除了秦翊,京中还有哪个秦家,他说的亲戚,自然是凌霜,但凌霜凭什么和他做亲戚? 他是点明了,娴月送他紫心檀,拒绝他,是为了给凌霜和秦翊让路,但他偏不让,还要凌霜和他来做亲戚。 娴月满面恼意,转身就走,旁边桃染见状不妙,自家小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 看似娇弱,实则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真动了怒,娄二奶奶都要让她三分,贺大人这样惹翻了她,只怕要出大事。 谁知道娴月一转身,走不动了,她为了配这身绿色衣裳,配了金底绿纹的披帛,缠绕在臂间,贺大人只轻轻拉住那披帛,就把娴月拉了回来。 一身功夫的贺大人,偏用这样的方式拉她回来,桃染在旁边看着,实在好笑。 但娴月可不觉得好笑,立刻就把脸一沉,看那扬手的样子,给贺大人两巴掌都是轻的。 “请慢动手。”贺云章微微笑着道:“我有一番话要说,小姐听了,再打不迟。” 娴月其实也不是真要打他,是闺阁小姐的骄矜——你敢失礼,她就打得。 但贺大人何等守礼,虽然牵衣,却连她人也没碰着一下,跟那些登徒浪子还是不同的。 况且意中人就算做登徒子,挨的打总是要轻点的。 所以她只骄傲地昂着头道:“说。” 贺云章示意她和她一起坐下来,看桃染又蚂蚁搬家一样把茶盏搬过来,只觉得好笑,道:“桃染姑娘,请你去外面等一下。” 桃染有点犹豫,但娴月知道贺云章是要说要紧的话来,给她递了个眼色,桃染立刻明白过来,退了出去。娴月的意思很明白了——不能在里面听,还不能在外面偷听吗?真是笨蛋。 桃染避出门来,吓了一跳,原来云夫人和红燕就在外间窗边躲着听呢,见她过来,连忙摆手让她不要出声,三人都躲在窗边,听着里面说话。 贺大人哪会不知道外面的猫腻,但未出闺阁的小姐,再隐秘也只能这样了。 江雪阁里日光明亮,让人想起那天在书房里的匆匆时光。 “那天小姐来送我紫心檀,我后来才想明白。”他看着娴月眼睛,坦荡地道:“小姐是为了给凌霜和秦翊让路,怕我和秦翊成了连襟,官家忌惮,所以送我紫心檀,让我死心。” 说到“连襟”时,娴月立刻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但我仔细想想,事情其实也不必如此。”他用平静语气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官家忌惮秦家和我成连襟,是因为官员结党后投鼠忌器,不好动他们,反过来说,结党联姻之后,也就拥有了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对抗官家……” 不止娴月,连门外听着的红燕也大惊。 她是读书识字的大丫鬟,自然知道贺云章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看向云夫人。 惊异地发现自家主人脸上并没有慌乱,反而还带着点赞赏。 “好你个贺云章。”云夫人挑着眉道:“倒真是贺令书家的种,贺家人天生这股犟劲,倒也传了个十成十。” 桃染听不明白,但看她们的反应,也知道贺云章说的是极了不得的事。她哪知道王侯的世界,规则早和平头百姓不同。 从先秦以来,世家门阀,就是与皇权并行的,有时是合作,有时是对手,大多数时候,都是此消彼长,难舍难分。 不是短短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但贺云章的话,云夫人听得明白,娴月也明白。 他是在说:你也不必给凌霜和秦翊让路,就让我来结这个党,联这个姻。 心腹总要成长为权臣,权臣又会制造新的世家,君权固然至高无上,臣子也有自己应对的手段,否则每朝每代,势力更迭,从何而来? 就连赵擎,也自有他的势力,他的朋党,官家行的是平衡术,等到这个党真结了出来,官家都要忌惮三分。 怪不得云夫人都赞叹,她虽然寡居,也是侯府夫人,世家的角度看皇权,和普通人自是不同。 不是一味惧怕服从,也有自己的对抗和共存的手段。 贺云章这份格局心性,倒真不愧是天子门生。 云夫人懂,娴月自然也懂,贺云章的话稍露端倪,她瞳仁都为之一颤,但很快掩饰好了,明明听完了,却道:“我不懂什么结不结党的话……” “但你在等我这番话,是吗?”贺云章微低着头,问她。 娴月顿时神色一变,是被逮到了的神色,立刻带着怒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我知道紫心檀不是道别,是你在逼我表态,你想成全秦翊和凌霜,但也没有真要和我道别,你希望我解决这个难题,对吗?”他虽然问得直接,语气却温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娴月立刻起身要走。 贺云章拉住了她。 “其实说来话长,我第一次见小姐,是在迎春宴上,我知道你看懂了我的画。” 他说的是在文郡主的迎春宴上,娴月在贺家看到了贺云章的画,那幅寒江独钓图,她看完,立刻回来跟凌霜说,贺云章是惹不得的人。 “那是我探花及第那年画的,画中戾气太重,过于孤寒,吓坏了人,不该挂出来的。”他笑道:“但我也从那时开始注意你。” 娴月顿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之后,顿时脸颊通红。 如果他从那时开始注意的话,那她那些心思和算计…… “我不是喜欢上娄二小姐。”他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看见的,一直都是娄娴月。” 会掂量四王孙价值的娄娴月,有野心,也会为这份野心付诸行动。 她排兵布阵,将美貌用作武器,她在桃花宴训斥张敬程,把赵修玩弄于手心,明明精通花信宴这游戏,却也常常露出意兴阑珊神色的,谜一般的娄娴月。 他知晓她的心机,也喜欢她这份心机,他看见的从来不是娇弱袅娜的娄二小姐,而是狡黠如狐的娄娴月。 她会用尽心机画一幅桐花,也会为了逼他现身,故意把马车陷到他家门口来……她从来不是娇嫩妩媚的海棠花,而是带着刺,会生长会扩张的荼蘼。 所以她以退为进,逼他表态,就算明知她为什么要告别,贺大人无边权势和百种手段都不能用在娄家,因为她如荼靡缠绕篱笆一样保护着她的家人。 娴月虽然心中早有数,但被他点破,还是顿时脸色通红,站起身要走,贺云章却离座起身,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娴月别开脸不去看他,装作咳嗽,他索性半蹲下来,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的姿势这样诚恳,明明是仰视,却也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你看过我的画,知晓捕雀处的事,仍然选择我,我很感激。”他告诉娴月:“我也得告诉你,你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设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想达成的结果,我都会做到。 多虑伤身,思虑的部分,你可以放心交给我,就比如秦翊的事,我知道朝堂的规则,你要相信我会找到一个让凌霜也平安的结果……” “没那么简单的。”娴月本能地反驳道。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也被贺云章这样的坦诚逼出了实话,没有嗔怪,也没有那么多藏在反话下的真话,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而贺云章也接住了这份担忧。 “我知道,我会解决。”他认真跟娴月保证。 但他如何解决? 贺云章是鹰犬,是飞鸟,他可以说他的合纵连横,君臣之道。 但秦翊是辉煌时代的断壁残垣,是碑石,是断了源的水。 石头再高,终究是石头,石头不会再生长,只会一日日消磨下去。 纵使如山之高,如岳之恒,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官家不放秦家从军,就是断他的源头,等待他家倒塌,这两代没事,但三代五代呢,凌霜的后代是什么命运?官家总有清算的一天。 就算和贺云章结党能避免官家的惩罚,但万一失败了呢? 真正玩脱的时候,贺云章能走,他是鹰犬,是官家的心腹,总有回寰的余地。 最多失去一点权力,但这些年朝中经营,足够他做个不那么得宠的臣子。 但秦翊呢? 都说多虑伤身,娴月却天生多虑,光是想想那后果,她都觉得忧心。但贺云章眼神这样坚定,道:“你相信我,娴月,我知道怎么下这盘棋。” 娴月终于明白别人说他“威重”是什么意思了,捕雀处的威严,在于他的路是唯一的路,尽管贺云章竭力收敛,有时候仍然难免带出来。这样的眼神下,实在让人难起反抗的心思。 云夫人在外面听得叹息起来,不是为娴月和贺云章,而是为娄二奶奶,真是好运气,生了这么好的女儿,到这时候了,仍然在考虑凌霜的命运。 而这声叹息提醒了贺云章。 “本来应该下次再给你的……”他道:“但事情都搅在一起了,今天给你也好。” 娴月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他要拿出来的是什么。 “凌霜和程筠的话,我也听说了。虽然激烈了点,但也是道理。”他说着京中任何男子都不会说的话:“如果要用你们用一生来赌男子的一个承诺,确实不公平。 所以真正的定礼,不该是财物,还应该是最深处的秘密,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薄薄的信封,大概只放得下一页纸,上面朱砂蜡封已经被拆过,后面又被封上,没有抬头,落款也只有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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