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只说不碍事,云夫人却大为担心,为这还迁怒起贺云章来,骂道:“偏是这时候要下江南,抄不完的家,造不完的孽,平时不用他的时候来得勤,用得着他的时候又在千里之外了……” “他爱抄家,让他抄去,反正雷劈的不是我。”娴月也病恹恹地道。 轿子倒是好轿子,是贺侯爷在的时候留下来的,八抬大轿,是僭越的,但云夫人也顾不得了,忧心忡忡看着娴月被搀扶着上了轿,嘱咐扶轿的婆子和送回去的红燕,道:“千万慢些走,别颠着小姐。” “夫人放心。” 扶轿的婆子逞能地拿出一杯水放在轿杠上,道:“寻常轿子不敢说,侯爷的官轿是绝不会颠簸的,夫人不信问红燕,水泼出来只管收拾我们就是。” 云夫人哪还有闲心管这些,自己又亲自进轿子里看一下娴月,把她靠着的靠垫整理了一下,道:“我让红燕跟着轿子,你回去别和你娘争吵,她偏心由她偏去,有事只管找我,随时回来,只要说一声,我立刻遣轿子去接你。” “知道了。”娴月有意逗她笑,脸色苍白地道:“今日托云姨的福,有幸坐了八抬大轿了。” “你养好身体,等江南那位回来,不愁没有八抬大轿给你坐。”云夫人也回了她一句。 “那也再看罢了,我这身体……”娴月自己打住了,她好强,不愿说丧气话,话锋一转道:“那到时候就请云姨来做我梳头娘子罢。” 云夫人这才退出来,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把轿子上的徽记都摘了,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家的,免得到时候猜到轿子里是娴月,又要乱传了。赵夫人自从退婚后,可没说过你家一句好话呢。” “那就让他们传去,谁不知道我是病秧子似的。”娴月只这样淡淡道。 她执意不摘,云夫人也没办法,也知道花信宴到如今已是尾声,也不差这一点传闻了。正好试试他们的真心,好过婚后才发作。 果然娴月猜得准,轿子一到家,听说娴月是带着病回来的,娄二奶奶顿时生了气。 当时她正和卿云在内堂对账,听到说娴月被轿子送了回来,还了得。 “成日家只说云夫人好,云夫人亲,口口声声叫云姨,如今遇到事,现原形了吧。 病得七荤八素的,照样送回来,生怕连累了她,还真以为人家拿你当亲人呢……”娄二奶奶带着卿云去看娴月,急匆匆穿过回廊,一边走,一边骂。 “云夫人不是娘说的那样人,一定是娴月怕在人家家里病着不好听,也怕连累云夫人,自己要回来的。”卿云见快到门口,连忙阻止道:“娘快别说这些话了,云夫人听见都是小事,娴月正生病,听了这话烦心,更不好了。” 娄二奶奶虽然偏心,但也不至于苛待病中的女儿,进去就不说了。 见娴月已经喝了药,正恹恹地靠在床上,桃染和阿珠陪着,见了她都忙起身叫二奶奶。 “都低声吧,养病最要静的。” 娄二奶奶虽然心中不快,倒也负责,坐在外边桌边,问桃染拿了单子来看,知道是太医院请的太医开的方子,吃的又是贺家收着的御赐的宫中秘药,知道云夫人尽了心,把嘴撇了撇,没话可说,道:“轿子打发了不曾?” “正要回二奶奶呢,是官轿送过来的,不知道按什么例给赏银。”桃染小心地回道。 娄二奶奶听了,顿时哼了一声,道:“用官轿送,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能怎么打发,问黄娘子就行了,谁家没有和官轿打过交道似的,虽然是五品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偏你小家子气,这事倒紧张,你家小姐病成这样,你倒不知道回来报信!” 卿云见她在外面骂桃染,怕娴月听见,连忙把门窗关了,又怕憋闷,病气出不去,又开了一扇朝南的窗户通风,让把熏香炉和鹦鹉架都撤了,又让放下帘帐,怕光太亮,影响娴月休息。 娴月歪在床上,其实没睡着,只安静看她忙活。 卿云只当她睡着了,吩咐了厨房煮芡实百合甜汤来,让黄娘子准备胶泥小火炉,在廊下慢慢煨着,随时准备她醒了吃,见娴月歪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谁知道娴月没睡,直接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两人上次分别时还有一场大吵,卿云被骂得惨,从那之后没说过话,卿云顿时有些尴尬。 “凌霜还没回来呢。”娴月一开口又是上次的话。 卿云立刻收回了手,娴月放的狠话她是记得清楚的,凌霜不回来,娴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去看下汤炖得怎么样了。”她寻个借口,就要出去。 “你和赵家退婚的事,我听说了。” 娴月却在背后道,她病得气若游丝,声音倒清楚:“岑姐姐的事,云姨也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出了大力。” 卿云的眼睛顿时红了,她停下来,木木地转过身来。 姐妹俩一个对视,哪还有不清楚的呢,顷刻间心事全都分明了。 卿云嘴拙,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呢,娴月却咳了起来,卿云连忙去拿漱盂,半坐在脚踏上,抚着她的背,娴月向来瘦,虽然骨肉停匀,其实摸起来肩胛骨都是薄薄一片,咳起来的时候,胸腔里都是颤抖着,整个人像片秋风中的叶子似的。卿云心中惨痛,顿时眼中一阵发热。 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连姿势也适合,就算她嘴再拙,也不由得低声垂泪道:“赵景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娴月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咳得满面通红,听到这句自己等了许久的话,却只是微微一笑,摆了摆头。 “做姐妹的,哪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呢?要是凌霜在,又要笑我们生分了。”她甚至还向卿云道:“要论诛心,我前些天的话,也不太好听……” 卿云只是摇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凌霜……” 越是这样坦诚的时候,越是话都只说半句,因为不用说清楚,彼此都懂。娴月只是微微笑着,像是要叹息的样子。 “我有时候说话狠了点,不是针对你。我知道你是严于律己的,对自己人反而苛待些。”娴月也是轻易不示弱的人,今日却这样道:“原本不想说的,怕以后没机会说了,现在说开了,免得你老记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年纪轻轻的小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不祥。卿云连忙道:“怎么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又不是什么大病,两天就养好了。 听说永安寺的菩萨最灵,我明日上山替你烧一炷香,兴许就好了。” “谁知道呢。”娴月照旧讲怪话,却不是朝着她,道:“要是一病死了,倒干净,让凌霜跑去吧,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从此见不着了,我才开心呢。” 她这一病,确实病去如抽丝,卧床不起,眼看着要错过楝花宴。 外面传言纷纷,娄家二房从半个月前的喜事连连,直接跌到了谷底。 先是凌霜离家出走,紧接着卿云退婚,又是娴月生病,娄家二房的三个女儿,花信宴的成果似乎都成了泡影。 这还不算,赵家退婚后,赵夫人又开始给赵景物色起来,顿时半个京城的夫人们都心思活动起来,说是连已经快定亲的小姐家里都动了心思,更别说其他人了。 娄家三房便是其中最热忱的一支,玉珠碧珠姐妹把其他的事都扔下了,娄三奶奶和赵夫人立刻热络起来,赵夫人也是有意气娄二奶奶,立刻邀请娄三奶奶带着两姐妹上门做客,娄三奶奶有意炫耀,直接做了两辆簇新的马车,绕着路转了一圈,才进了赵家,顿时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新郎官还是那个新郎官,是新娘子要换人做了。 在赵家的权势下,张敬程的提亲反而被盖过去了。 其实也是三书六礼,请的是翰林院的秦老大人,媒是官媒,聘礼也许得不错了,但比之赵家之前的聘礼,还是差了一截的。 娄二奶奶心中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出,倒不意外,只是感慨到底读书人心实,也知道娴月病了,却偏这时候提亲,确实是实诚人。 但娄老太君那边反应就一般了。 娄二奶奶经过的事多,虽然心里暗骂娄老太君墙头草,但早膳叫她,还是照常要带着卿云过去,卿云却犟,就是不肯去。 娄老太君倒也没说什么,见了媳妇们,先问娄三奶奶管家的事,娄三奶奶卖弄才干,说了一通,才道:“可惜晚上不能陪老祖宗说话了,赵夫人叫我去打牌呢,她喜欢玉珠碧珠喜欢得紧,说两个都投缘得很,实在难舍难分……” “既然是赵夫人有请,自然是先去侯府,我这什么时候不能说话。”娄老太君道。 “老祖宗说的当然有道理,只是玉珠碧珠两个丫头气人呢,又说害羞不肯去,又说没有好衣裳头面……” “这还不容易,锦绣,去把那一对珊瑚做的小凤钗拿来,给她们姐妹戴,再去开阁楼上的箱子,拿点料子来,让姐妹挑去。” “还不谢谢老祖宗呢。” 娄三奶奶立刻眉开眼笑,催着玉珠碧珠给娄老太君磕头。 娄老太君这才有闲心来管二房,问娄二奶奶,道:“听说昨日有人来提亲?” “是张敬程张大人吧?”娄三奶奶立刻接话,笑得比蜜甜,道:“恭喜二嫂了,我可听说了,张大人的学问可好了,就是为人太板正了些,所以一直不见升官了,这也没什么,学问难得,一辈子待在翰林院,倒也乐得清静呢。 正好娴月身体不好,张大人家清静多闲,嫁过去也好养身体呀,我听着都替二婶高兴。” 娄二奶奶眼里杀气都出来了,还得耐着性子敷衍笑道:“借三妹妹的吉言了,不过这世上的事也难说,正经订了亲也不一定作准呢,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轻狂人,哪敢现在就得意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现打嘴吗?” 斗嘴,她是不怕的,但娄老太君现在多少有点拉偏架了。听了她这话,反而叹一口气,道:“那倒也只能如此了,娴月那丫头是个没福的,偏又多病,能有个张敬程,也算她的福气了。” 娄二奶奶听得直咬牙,出了暖阁,一路骂回自己院子里。道:“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只能如此,人家正经读书出身的榜眼郎,多委屈了你家似的,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你家是什么状元种子呢? 祖坟冒青烟,几代才出了一个探花郎,倒嫌弃起人家榜眼来了? 你怎么就看准人家当不了大官了,怎么就认定只能翰林院待一世了? 还嫌弃人家家族小,没亲眷,我看没亲眷倒好呢,胜过你家深宅大院,勾心斗角! 说我家娴月没福,我家娴月有的是福气,张敬程娶她,是张敬程的福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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