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也是一样,娄老太君的寿宴,外面戏台正唱《凤归云》,讲的是两个继姐妹一个容貌品行极好,一个极差,因为继母偏心妹妹,阴差阳错,各种误会,最后各归各位的故事。娄三奶奶就故意评价道:“别说继姐妹,同胞姐妹之间,也常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可见老天爷是爱开玩笑的。到底女孩子的人才品行,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娴月卿云都在席上,众夫人本来就不喜欢娴月,个个都跟着笑,也有说:“我看今年的女孩子都还好,就卿云的品性风度,当得起戏里‘凤仪小姐’的样子。” 拿卿云比戏里的正角,言下之意,娴月就是那个坏妹妹了。娴月倒没说什么,卿云当时就直接回道:“伯母们取笑了,我哪敢比凤仪小姐? 三婶也是说笑,我看玉珠碧珠姐妹就都很好,哪有天上地下呢? 姐妹间最重要的是和睦,世上的情谊哪有比骨肉情更重的,三婶,你说是吗?” 正如娄二爷所说,她们三姐妹之间本来极好,三个都是聪明人,又和睦,如果因为世人的比较甚至娄二奶奶的比较而弄坏了,那就太可惜了。 卿云在上房待了一会儿,娄老太君也看出她心不在焉,就让她早点回来了。 她回房换了大衣服,立刻让人准备车马,去贺家接人。 月香这几天都是跟着她过来的,见她这样奔波,也有些心疼,劝道:“小姐,难得有两天闲空,接下来又是柳花宴了,还是注意身体吧。 我想,二小姐也是聪明人,怎么会因为一点嫌隙就生气呢?” “我接娴月不是怕她生气,是因为这是我该做的。”卿云教她:“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要什么,你就尽全力去做,比如我想我们姐妹间情深义重,毫无嫌隙,那我就得做好一个姐姐该做的事,时时刻刻想着她们,保护她们,这才是唯一的途径。 做一时容易,日日如此却难,因为人人都会有想歇一下的时候,觉得对方应该体谅,这念头一起,就收不住了,所以说人心易变,故人不在,最开始都是从这一念上来,人人都指望对方体谅,感情也就弄坏了。” 月香不知道想到什么,无奈地笑了。 “怪道都说小姐像凤仪小姐呢,小姐这些道理,真是女中君子。” 卿云也笑了。 当着众人她不承认,其实她性格确实和戏里那女夫子一般的秦凤仪是有几分相似的。 “别说笑了,你把手炉拿出来,把里面的香片挑出来,这天看着要下雨,到时候预备娴月要用。 香料都是发散之物,她本来气弱体虚,用多了更虚,这些地方我们要多帮她注意着,知道没?” 卿云到了贺家,却感觉有些不寻常。 她接娴月,也来过不少次,云夫人年轻又爱说笑,府里丫头也都活泼爱笑,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今日却静得有点不寻常。 她走过花厅,看见圆月镜子上悬着一大枝山蔷薇,像是一整株砍来的,五瓣的白色花,中心的花蕊嫩黄,像一只只蝴蝶栖息在深绿色的藤蔓上,不用说,肯定又是娴月的巧心。 但她却没能走到琉璃阁。 花厅里坐着个人。 京中王孙都爱鲜衣怒马,他偏偏常穿青,但也是昂贵的锦缎,看似平平无奇的锦袍,实则锦缎上全是金色的暗纹,阳光照亮花厅一半的地界,他却坐在暗处,坐也不好好坐,坐在桌子边缘上,桌子高,其实是半站着的,穿着骑马的靴子,交叉着腿,手也抱着,很沉默的样子,垂着眼睛,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卿云看见他,他也看见了卿云,慢慢抬起头来。 从上次山涧中的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他脸上落寞的神色立刻收了起来,又换上惯常的玩世不恭,那个暗色的贺南祯,像山野间匆匆一瞥的景色,总让人疑心是幻觉。 “恭喜娄姑娘了。” 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显然也知道了赵家纳吉的事。 卿云也照常被他一句话就红了脸。 这大概是这人的防御手段,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惯常的坏名声,说出些在失礼边缘徘徊的话来,让正经的人都远离他,最好退避三舍,只在别人心里留下一个危险的影子。 “没什么好恭喜的。” 卿云仍然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却带着点恼怒,道:“我是来接我妹妹的。” “在里面呢。”贺南祯道。 卿云见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但他不说,她也赌气不问,就往里面走,却听见贺南祯道:“请娄姑娘帮个忙,可以吗?” “什么忙?” 贺南祯没立刻说话,其实卿云也看出来他心情很不好了,但再怎么心情不好,也要说出来别人才知道,这样用玩世不恭来掩饰,不是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这两天是我父亲的忌日。”他平静地道:“一般这时候云夫人都不让丫鬟靠近琉璃阁,刚好昨晚娴月来了,两个人关起门来喝酒,估计已经喝醉了。” 他当着众人叫云夫人母亲,背着人却不是,道:“请姑娘帮个小忙,帮我照看一下云夫人。” 他略作交代,卿云就懂了,云夫人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当初和先安远侯爷,情深义重,骤然丧夫,平日的思念自不必说,到每年的忌日,想必内心都十分痛苦。 贺南祯是怕她饮酒过度伤了身体,没有丫鬟伺候,就是喝醉了在地上睡一觉,着凉了也不是好玩的。 “知道了,我会帮忙照料云夫人的。” 卿云道,继续往琉璃阁里走,忽然想起什么,看了贺南祯一眼。 他仍然抱着手坐在那里,见她看自己,两人就对了个目光。 贺南祯何等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卿云的疑惑。 他素日这样放浪形骸,不像是张敬程那种守礼守到迂腐的君子,既然担心云夫人饮酒伤身,怎么自己不去呢? “我不方便去。”他道。 这话一出,两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代表的误解,谣言之所以恐怖,就在于能在人心里留下疑影,再正直的人也难免有一瞬间闪过谣言的乌云,像滴了墨汁的水,就算淡到看不见,但那滴墨汁就在那里。 卿云一瞬间就知道他误会了。 “我不是那意思。”她连忙解释:“我知道你和云夫人都是心性高洁的正派人,不过是不拘小节罢了。世人愚钝庸俗,才揣测你们,造出谣言。” 贺南祯顿时笑了。 古板的小姐,也有古板的可爱,这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实在让人想要故意装作受伤,看她还能急到什么程度。 可惜了,赵景那睚眦必报心性狭窄的样子,根基浅薄得很,是山猪吃不了这样的细糠了。 “我知道。” 贺南祯其实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兴致,只淡淡道:“我长得太像我父亲,进去她看见,更伤心。” 卿云心中闪过一丝惋惜,这样说的话,当年安远侯爷的风采也可以想见了,和云姨一定是极相称的一对,只是命运太过捉弄人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总不得圆满。 其实他们俩经过上次山涧的事,也不用多说了。 就像她知道贺南祯只是看似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和张敬程一样是个君子一样,贺南祯也一定知道,她不会说谎,也不会把那不堪的谣言往他和云姨身上安。 “我知道了。” 卿云也道,她仍然担心娴月,于是往琉璃阁走过去,走到门口,回头看时,贺南祯还坐在那里,像个落寞的孩子。 琉璃阁里倒还好,娴月是喝醉了的,安安稳稳躺在睡榻上,身上还裹着件狐肷的披风,不知道嘟嘟囔囔说什么梦话,地上扔了许多画,卿云怕踩坏了,都给收了,走进里面,却不见云夫人,原来她坐在地上,趴在榻边上,刚好白狐肷堆雪一样,跟她挡住了。 也许是喝酒热了,她也没穿大衣裳,仗着身体好,只穿着红绡衣裳,上面也有暗金色的纹路,是缠枝莲花,衬得整个人如同雪一般白,双颊胭脂醉红,正靠在自己手臂上睡着。 卿云怕她着凉,连忙把她扶起来,往琉璃阁的睡床上搬,云夫人醉了倒还很听话,扶起来就迷迷糊糊跟着走,只是整个人都往下滑,卿云连忙扶住了她的腰,闻见她身上有芍药的香味。 “明煦?”云夫人迷迷糊糊地问道。 卿云也猜到多半是先安远侯爷的名字,轻声答道:“我是卿云。” 云夫人像是没听到,又醉过去了。 阳光照在她素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年轻时一定比娴月更好看。 世上真有那样的感情吗?就算生死也不能隔绝? 卿云有点惘然,那天她听见娴月跟凌霜说话,说不知道情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不知道。诗上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千年前的情意了,想想都觉得震撼。 如果喜欢一个人,却被生死隔绝的话,是不是从未喜欢过更好呢? 出来时贺南祯已经走了。 红燕和桃染原来都等在外面,红燕显然这几天心情也不好,看见娴月,勉强笑道:“怎么醉成这样了。” 其实娴月醉得还好,她醉了也老实,偶尔嘟囔一两句,自己知道怕冷,把狐肷裹得紧紧的。 鬓发也散乱了,卿云看得好笑,在马车上把她的头发都抿好了。 母亲这事做得太不对了,要是在自己家开心,谁会整天往外跑呢? 梅姐姐的事,娴月不说,卿云也知道,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感到难过。 花信宴这样紧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里人再不好好支持她,她心中得多煎熬。 娴月和卿云不似她和凌霜那样亲密,有许多话也不和她说,卿云只能自己猜测。 母亲那样催促,怪她在赵修和张敬程中之间迟迟不做抉择。怕她挑来挑去耽误大事,到时候两头落空。 但卿云觉得,娴月其实不是在挑他们俩谁更好,她大概也想在找,能不能有像云夫人那样,无怨无悔的一场情吧。 否则这二十四番花信风,良辰美景大好时光,都为了什么呢? 马车慢慢走,顾忌喝醉的娴月,卿云吩咐一路从大路走。 谁知道中途娴月还迷迷糊糊醒了,她娇气也是真娇气,哼哼唧唧一阵,卿云摸着她额头安抚她,道:“没事,马上到家了。” “回家?”娴月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迷迷糊糊地问:“我们从哪过呀?” “从朱雀大街。”卿云笑道。 娴月不知道和谁生气,赌气道:“我要走鹤荣街。” “好好好,走鹤荣街。”卿云哄她。 卿云也是真老实,喝醉的人的话也听,真让车夫走了鹤荣街。 都说京兆尹不管事,倒了个牌楼半年不修,但不知道是鹤荣街这边住的高官多还是怎么的,前些天还听见说泡烂了路,今天就已经修葺一新了,还挂了一路新灯笼,比朱雀大街还平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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