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在这里看雨,贺云章就来,只要想见她,就穿越小半个京城。这和赵修的执着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没有,她为什么不肯留在赵家见赵修,偏偏要来这看一场雨,见一个世人都畏惧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许贺云章明白。毕竟她找不到的那块石头,他也许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娴月才终于开口。 “探花郎钓鱼回来了?” 她第一句话就故意气人,贺云章穿着避雨的披风,带着捕雀处的斗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鱼的渔夫,穿戴着斗笠蓑衣。 “是啊,”贺云章也笑着回她:“刚散了朝,来和小姐请教钓鱼的心得。” 她说钓鱼,他也说钓鱼,只不过他说的鱼是他自己,娴月这样子,不是等他愿者上钩是什么。 娴月直接打起马车窗户的帘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带着笑意,显然是在逗她玩。 外面雨并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宫中赐的避雨的披风,随从都穿油绢衣,捕雀处随时要行公事,披风并不华贵,像是和错羽缎相似的工艺,水鸟毛拈在一起织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从上面滑落,他见娴月看他,也侧过头来,笠帽的帽檐齐眉,他微微低头,从帽檐下露出一个笑容来。 娴月立刻就把帘子摔了下来。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来,见了他却又发脾气。 贺云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气,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没有事,正好陪她看雨。 渡口春深,柳叶如丝,雾气蒙蒙,远远看见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错落着,像梦里的场景。 其实他人一来,娴月就没什么气了,要是不来才生气呢。 尤其在马车里坐着,裹着狐肷,看外面春雨蒙蒙,知道贺云章就在外面,陪自己看着同一场雨,心也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渡口全是石岸,没有长草。”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探花郎诗词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谈几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东渡口,把河岸两边都换了石砖,这边的人家也迁走了。”他说两句实务,却又聊起诗词来:“岸边春草如丝,配春日的细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胧,像在纸上染开的一样。” 他什么都懂,却不卖弄,是认真在陪她聊天了。 娴月这才心平下来,认真道:“其实我以前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一直不懂画的是什么,怎么山那样高,那样重重叠叠,墨色那样浓,那样重,明明春日踏青,到处都是山花,树木青翠,怎么到了画里,都失了颜色。 直到有一次去山居游玩,宿在山中,早上起来,看见满山云雾笼罩着,那山色就跟在画里的一样,是水墨晕开的颜色,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画里的一样……” 贺云章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山水写意,写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见的景色,就像唐诗中的景色,初看时想象不出来,到某天忽然看见和诗中一样的景色,才发现原来如此贴切,一字也不能改。 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驿,天色蒙蒙亮就动身,外面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静。从此我每次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句,都能感觉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也许这就是诗的意义,也是画的意义,过了百年千年,诗人和画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却留了下来。” 不愧是探花郎,这份灵性,简直是万里挑一,连桃染都听得若有所思。 但娴月偏要惹他。 “什么公事要跑到驿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吗?” 贺云章顿时笑了。 娴月也许是故意气他,所以往最坏的地方想。但那最坏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静告诉娴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娴月顿时不说话了,气氛像是一瞬间冷了下来,裴元逆案,是裴尚书和元侍郎的案子,跑到洛阳的庄子上躲着,仍然被捕雀处逮了回来,全家百余口人,都押解归京。 娄三奶奶都提过,说那场大案真是惨烈,处死的、流放的、发卖的,整个裴家直接从京中被抹去了。 而贺云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诗情画意,也无法冲淡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连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发。 娴月不由得又有点生气,论怕她是不怕的,贺云章喜欢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带过吗? 这样的如丝春雨,朦胧远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谁不知道他贺阎王的好名声似的。 “累了。” 她一生气语气就特别硬,也不和他说话了,只叫桃染:“去,叫小九过来,这破雨有什么好看的,回家了。” 贺云章无奈笑了。 看起来像是多老实一样,像自己在飞扬跋扈欺负他,其实娴月心里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来的。因为这个,所以才更加生气。 他知道桐花多半开不到最后,这一场关于诗与画的对话,许多年后,也会沦为无关紧要的一段回忆,张敬程已经派人提亲,赵修也势在必得,娴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在任性了。他偏还要提起抄家的事。 娴月一说要走,桃染立刻来了精神,小九也本来就等在附近的,桃染一叫,他连忙过来了,听说要走,又招呼车夫赶车,连喝酒的小厮也叫来了。 贺云章并没有挽留,娴月也知道他不会挽留,贺家的嗣子,御前的宠臣,挽留什么呢,迟早有一个赐婚在,多半是高门贵女,有文郡主的先例在,真娶个郡主也有可能。 花信宴他甚至都从来不去,说什么桐花年年开,只怕不到两年,他就有妻有子,权势滔天了。 什么桐花,什么幺凤,什么年年开,都是废话。 娴月憋着气,催促小九,见他们慢了点,顿时不悦道:“怎么套个车也这么慢,还回不回去了。” 小九哪里敢说话,只唯唯诺诺道:“马上好了,桃染,你陪小姐说说话。” 贺云章只是一言不发,娴月手指敲打着手炉,恨不能把手炉从车窗里扔出去,砸他一下。让他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 “小姐一定要回去吗?”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回去,留下讨嫌不成?”娴月最会说怪话:“大人公事这样繁忙,我怕耽误大人去抄家,晚了犯人可就都跑光了。” 贺云章也只能无奈地笑。 娴月不好好说话,他也只能叫桃染。 “对了,桃染姑娘,记得提醒小姐,寿礼里有一份,是单独给二房的。” 什么寿礼? 娴月一头雾水,但又不肯露怯,只看桃染一眼,桃染也只能老实答道:“知道了。” 说话间小九已经看着车夫把马套好了,娴月顿时就要走,见贺云章还不挽留,更加生气,道:“快赶车,别赖在这里了,咱们这样的贫民丫头,怎么配在东渡头观风赏月的,快腾出地方来,让荀郡主来陪贺大人说话,是正经。” 怎么又拉扯上荀文绮了。 饶是探花郎才智过人,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只能认输道:“既然小姐回去,我也回去了,今天其实没有公事了,只明天要进宫去赏花。” 他以为娴月还在为公事生气。 “关我什么事。”娴月道:“贺大人从来不去什么花信宴的,横竖迟早有官家赐婚,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催得起劲,没想到小九真这样笨,说套车就套车,催快走就快走,娴月话音未落,马车就跑了起来,一下子就跑出老远,娴月也不好发脾气,从车窗户偷偷看了一眼,见贺云章还呆呆站在雨里,又有点后悔。 花信宴如同催命,一宴跟着一宴,眼看就要结束。 好不容易偷得半天闲暇时光,却说了几句,就成了这样,明明天色也不晚,雨也不大,他最后那句话,是不是也在遗憾这次一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呢。 谁让他要聊抄家来着。 娴月平时最嫌弃女孩子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意患得患失的,花信宴上见得太多了,就连黄玉琴也不能免俗,整天在那琢磨对方有没有看上自己,太没出息。 她自然也不会多做纠结,只是直接回了家,一进家门,别的事不干,先叫桃染。 “去,跟黄娘子一起,去找三奶奶问,这次寿礼,贺云章送了没有,是不是有一份是给二房的。 别私下问,选在老太君在的时候问,当着老太君,她要瞒也不好瞒。” 其实确实是回来得太早了,连黄昏都没到,她坐在窗边生了一会气,瞥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这样随意了,本来是因为要回绝赵修去的,所以故意没有盛妆,其实就算要显得随意,梳个慵妆髻也是好的,京中的慵妆髻是不能参加正式宴会的,但如果跟唐时的倭坠髻一样反绾髻心,配上珍珠流苏,闲散惬意,正适合这样的春雨天。 谁能想到呢,自己会忽然想去看雨。 偏偏每次都撞到不好看的时候,真是讨嫌的家伙。 元宵节的珍珠,桃花宴的桃花妆,云鬓花颜,全是白弄了,就连小幺凤簪子,他也是从别人那看到的。 大概冥冥之中就有这样的天意,要让他错过。 但就算错过了,他仍然眼巴巴地赶过来,陪自己看一场雨。 其实也怪自己。 娴月从来最会摆弄人心,自己的情绪自然藏得更深,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他面前,总是格外娇纵。 要是外人听见,一定要说她轻狂,别人不说,连桃染都带出来了。 今天渡口边,桃染一脸提心吊胆的模样,娴月说一句,她抖一下,显然在担忧——这可是捕雀处的贺阎王,小姐怎么这样和她说话。 但娴月就是知道,他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还得微微笑着,耐心听着,才故意那样说话的。 但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发脾气走呢。自己真是气昏头了。 谁让他要和荀文绮做表兄妹呢! 娴月正没出息地在窗前生着闷气,那边黄娘子喜滋滋地带着桃染回来了。 “还是二小姐厉害,”她一进来就夸奖娴月道:“怎么就知道三房瞒了东西,还好问了,不然她们怎么会交出来。大小姐也在老太太跟前,说‘对,贺大人是送了礼的,我忘了跟娴月说了’,二小姐听听,咱们家大小姐多老实,就没想到问清楚送了什么,差点全落到二房手里了。” 娴月兴致一点不高:“送了什么破东西,我看看。” 她嘴上嫌弃,其实顺手已经把礼单接了过来,黄娘子让丫鬟把抱来的东西都摆在桌上,道:“小姐你看,其余东西都寻常,只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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