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次同往日的任何一次都略有不同。 落在身上的月光突然变得有些燥热。 好在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在院中站了两息,继续抬脚,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房间。 沈若怜正撑在书案上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时想起今日御花园同裴词安一起作画的场景,一会儿又想起刚来东宫时晏温手把手教她作画的画面。 直到男人跨过了门槛,清冷的竹香侵入鼻腔,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葱白的手指还在捏着笔杆。 饱蘸颜料的羊毫笔尖吸不住过多的水分,“啪”的一声,一滴朱红色颜料滴落在画上,艳丽的颜色慢慢在画中的枝丫上晕染开来。 沈若怜一惊,急忙放下画笔,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用干净帕子吸了吸那滴颜料。 晏温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桌面那副画上。 即使离得有些距离,他也能看出来,那画上的花是只有御花园才有的红素馨,且笔墨新鲜,笔法又同沈若怜平日的不同。 不用多看,他也知道出自谁之手。 “不用沾了。” 男人的声音沉静平稳。 沈若怜忽地停下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她的眼底干净明亮,带着一丝懵懂,殷红的小嘴微微上翘,许是刚刚沐浴过的原因,她的唇瓣泛着淡淡的水润光泽,像是一颗诱人的小樱桃。 晏温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眸色倏然变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青楼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这又是在勾他么? 晏温喉结轻轻往下一滚,剩下那半句“这样也挺好”便卡在了喉咙里,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沈若怜见他站在那里不动,话也只说了半句,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她挠了挠头,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叠起来收好,这才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瞳眸重新看向晏温,软糯清悦的声音似一汪清泉从那艳丽朱唇里流出,“殿下怎么来了?” 打从那次她故意勾引他,他都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踏足过她的院子了,今日莫不是为了楼兰馆那件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这都过了大半个月了,不应该呀。 沈若怜有些心慌,从前她犯了错面对晏温的时候,也会心虚,但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不知道为何,许是那日听见他与那胡姬之事后,她心底里与他到底多了几分生分,比之于兄长,她现在更觉着他是一国太子,是君。 她怕他教训她,更怕他那种冷漠又伤人的眼神和语气。 沈若怜站在那里,有些无措,抠着手上的颜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她的小动作都被晏温看在眼底。 她还是同小时候每次犯错一样。 他心底幽然轻叹,觉着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些错误也只是因她心性幼稚,又没人及时纠正,自己从前或许对她太过苛责了些。 终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姑娘,晏温有些心软。 “过来。”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点无奈。 沈若怜猛地抬头看他,海棠步摇在她鬓边轻晃,将月光折进她湿漉漉的眼底,像一汪笼罩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清泉。 啧,怎还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晏温心底更软了。 他见她不动,自己上前两步,用帕子沾了些水,朝着她微微俯下了身子。 独属于男人的清冷气息猛然间压了过来,沈若怜心脏突的一缩,耳朵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下自己不断鼓动着的狂乱的心跳声,脸颊也被他身上的热意熏得发烫。 四肢酥酥麻麻的发软,沈若怜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晏温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被他拉着坐下,他用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手里的颜料,同小时候她每次玩完回来时那样。 沈若怜头脑又开始发昏,全身所有感知,仿佛都集中在了手上与他掌心相贴的地方。 温热而干燥的,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悍。 她羽睫轻颤了几下,目光微微上移,凝在他低垂的眼眸上。 晏温纤密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若怜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心里雾蒙蒙的,如同坐在一只小舟上,晃晃悠悠的漂浮着。 “嘉宁,你同裴词安见过了?” 沈若怜正恍惚着,晏温的声音倏然传来,一声“嘉宁”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打入现实。 他的温柔就是一个外表华丽的陷阱,她一旦靠近,就会轻易沦陷,然后备受煎熬。 她甩了甩脑袋,那股悸动渐渐被压了下去。 沈若怜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晏温的帕子还停在半空中,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的柔意慢慢淡了。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沈若怜咬了咬唇,找补道,“我、我就是觉得有些热。” 晏温“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将帕子收了起来。 随后他拿过方才放在桌上的册子,指腹从那本册子的书页上轻轻扫过,朝沈若怜递了过去。 “瞧一瞧?” 沈若怜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诡异。 很奇怪,她从前总是想着法子接近他,可现在,她居然有些想逃。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接过那本册子,小心翼翼觑了晏温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地看着自己,她吞了吞口水,翻开了册子第一页。 雅白色的纸张质感良好,刚翻开的时候,还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显然是新写成没多久的,再一看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裴词安的生辰、小字、以及属相。 沈若怜一下就明白了。 心底那丝被压抑的酸楚又小小的冒了出来,眼睛忽然被水汽糊得看不清纸张上的字迹。 她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出端倪,假装又翻了一页。 停了会儿,她才看清那上面是裴词安的画像,画像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他的家世。 沈若怜看了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裴词安那张画像上。 她努力想了想白日里第一眼看到裴词安站在阳光下的样子,觉得这画师的画功实在有待提高,她想着改日若是碰见裴词安,定要同他好好说说。 这般想着,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幅画,那幅画被她弄脏了,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看完了么?” 这么胡思乱想想了半天,直到晏温出声同她说话,沈若怜才发现,这次听他说起要为自己择驸马之事,她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难以接受了,反倒还有空去想别的。 也许是习惯了吧。 她将册子翻完,点点头,“看完了。” 晏温:“裴词安年少有为,家世清流,人品孤已经替你看过了,也是一等一的好,嘉宁——” 顿了顿。 他的视线慢慢凝在沈若怜脸上,手指下意识捻过腕上的珠串,过了片刻,才再度开了口,“你觉得,他如何?” 窗口吹进来一阵凉爽的夜风,夹着淡淡潮湿的花香,沈若怜的长裙下摆随风轻轻飘舞,墨色发梢扫过她锁骨处白嫩水盈的肌肤。 晏温的视线缓缓下滑,不自觉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前几日梦里的场景。 他喉咙一紧,心底涌上一股燥郁,捻着珠串的手骨节略微泛了白。 接着,他就看见小姑娘双手捏在了身体两侧的桃粉色烟纱外裳上,然后听见她娇娇柔柔的声音。 “裴小公子他……挺好的。” 裴词安挺好的。 风停了,空气再度陷入死寂。 半晌,晏温的双腿收了回来,他慢慢站起身,步伐沉稳地逼近沈若怜,削薄的眼皮下压。 他的语气分明同往日一般温和,甚至还带着笑意,可沈若怜却在他眼底看到了些蛰伏起来的料峭,一片寂静里,她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她: “那么嘉宁告诉哥哥,裴词安他……好在哪里?”
第12章 要、要怎么说? 沈若怜惶恐的视线看进晏温晦暗的眼底,随着他的靠近,她心里一瞬间又乱了。 好烦。 她想逃。 沈若怜咬了咬下唇,脚步刚朝着门边挪动,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 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一层薄纱贴上来,烫得她身体一个激灵。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他,红唇微张,“殿——” “叫我皇兄!” 像是撕裂了平和的口子,男人声音里带了点儿汹涌的情绪。 沈若怜吓了一跳,眼里泛出惊恐的水光,她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心里又怕又委屈,含着哭腔唤了声“皇兄”。 晏温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一紧,一股燥意忽然不受控制地窜了起来,喉咙紧到发干,明明是他让她叫的皇兄,可不知为何,听在他耳中却总觉得变了味道。 他垂下眼帘,舌尖抵了抵上颚,沉默片刻后,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拿着册子的手缓缓举到两人面前。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册子的一端,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将那本册子抽了出来。 随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回到座位上坐下。 屋里的空气有些发闷,仿佛夏日夜晚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气。 他坐在那里,薄薄的眼皮低低垂着,面色依然温和,下颌线却紧绷,一只手叩在桌沿上,手背经络微突,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沈若怜悄悄摸了摸被他攥疼的手腕,心里忽然生出些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生气。 是他让她唤皇兄的,他如今又不高兴了,而且她不是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在试着接受裴词安了么,现在她说裴词安很好,他又对自己莫名其妙,他到底要她怎么样。 沈若怜绞着帕子,将头埋在胸前,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她都已经不缠着他了,他怎么还生气呀,好烦人。 房中仍然安静。 两人一站一坐,相对着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出宫那天晚上,你在哪?” 晏温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也淡淡的,却宛若一道惊雷猛地劈进沈若怜脑中,她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思绪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在、在哪? 他果然是知道了! 沈若怜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原来他方才就是因为这件事儿生气? 她整个人瞬间泄了气儿,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捏着裙摆站在原地犹豫了好半天,忽然想起方才他说话时,嗓子似乎有些哑? 沈若怜生锈的小脑瓜一转,看了看晏温仍旧没什么表情的面庞,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了个在她后来想起来,自以为绝妙的蠢笨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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