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茫茫,视野蒙蒙,她缓缓停住脚步。 假山外有人双手笼袖,站立良久,肩上落满了碎雪,他瞥了一眼过来,笑问道:“你是平安?” 何平安不答。 陈俊卿伸出手, 掌心是一枚铜钱。 见他上道, 何平安点点头,抬手就要拿来, 谁知他一把抬高了手臂, 在她走近后垂眼打量道: “她们说你是傻子, 你真是傻子吗?” 他嗓音轻柔,四目相对, 她大抵已经猜到陈俊卿心里的答案, 不过如今被拦住去路, 他又弄出这样逗猫逗狗的举动,何平安心里有些冒火。 “说话。” 陈俊卿一双凤眼低垂, 慢慢抛着钱,不知为何, 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顾兰因。 天寒地冻,何平安踮起脚尖,警惕地伸手摸向他的面皮。 少女指尖带寒,抿着唇瓣,如临大敌一般,未几,她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咧嘴笑了,与平日呆滞的模样大相径庭。 何平安贴近他的耳,嘲道:“我看你才是傻子。” 落雪纷纷,他手一顿,而后猛地将她推开,耳边仿佛还有热乎乎的潮气。 陈俊卿看着她雪白的脸,冷清清的眼,将方才轻佻不恭的姿态卸下,有些意外。 少年人拂了拂袖子上的雪,不曾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何平安在他走后将那生员的襴衫狠狠踩了几脚。 还读书人嘞,她要真是个傻子,此刻岂不是要吃大亏。她仰头看着漫天大雪,呵了口气,在雪地里绕上两三圈,这才慢慢悠悠踱到金霜那里,将衣裳丢下就跑。 “喂!” 在屋里吃茶的小丫鬟见她溜得飞快,忙将衣裳展开,不看无事,一看简直要气昏过去。 “何平安!你个小贱人,让你洗衣裳,你就这样糟蹋衣裳!”金霜不怕冷,冒着大雪追过去。 她两个人时常如此,陈家上下看在秋妈妈的面上一向宽待金霜,而何平安又是个痴痴傻傻的人,更是不和她计较,如今见两人追追打打,反倒当作一件平常事,视若无睹。 何平安被金霜追出了二里地,大雪天里,她一路跑出平荆村,最后停在路边一家野店跟前。 彤云密布,酒旗翻雪,茅草檐下一个老叟正在打盹。 何平安叩门,买了一壶极为廉价的酒水。 她这几个月挣了足足有一贯钱,如今买一壶酒,却有些舍不得喝,她走到路边一棵常青树下,小尝了几口,偷偷埋起来。 何平安冒雪赶在傍晚关门之前走回去,天气寒冷,陈太太夜里怕她冻着,又想省些炭火,恰好陈老爷在外面不回家,她便让何平安搬到自己屋里。 夜里何平安躺在暖阁中,总是睡不着。要到年关了,她出了九章村,在外头漂泊将有两个年头,也不知道再回去,她娘坟前杂草会有多么茂密。 何平安轻轻叹了一声,一夜翻来覆去,临到天要亮了,才沉沉睡去。陈太太早间起来时见她睡的死,嘘声让其他人别叫了。 “昨天晚上我在那边听她翻身多次,这快要过年了,她虽然是有些傻,但我估摸着她应是想家了。”陈太太对秋妈妈道。 秋妈妈一面为她篦头,一面小声笑道:“我这些天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不待见旁人,对着太太却很敬重,可见你用心,她也承你的意。” “家里老爷常年不着家,我就一个儿子,她在我这里待着,我有时候想我年轻时候要是再生一个女儿就好了。”陈太太道。 她每天都会打发何平安替她办些简单的杂事,何平安那一千枚铜钱可以说有一半都是从陈太太这里挣来的。陈太太入冬替何平安裁了几件新衣裳,看她穿在身上,体面又俊俏,便猜她没来之前或是哪家的小姐。 秋妈妈知道她这是看陈平安傻,有时把她当女儿对待。 “再等几年,若是无人到家来寻她,要长久留她住下,太太认她做个干女儿,倒也说得过去。” 陈太太点头,她梳妆打扮好,今日正好是十五,便带着秋妈妈去庙里上香去了。 何平安起来的迟,打着哈欠发半天的呆。正房里其他丫鬟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做针线,见她吃饱了无所事事,便道:“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子天上雪停了,咱们府后门那几条狗丢了一条,你不如替小门童找找,他今儿吃饭时还央我们帮他寻个帮手呢。” 何平安眯着眼,不动弹,那几个丫鬟纷纷笑出了声,一人出一文,最后一起递给她:“快拿着罢,买些零嘴吃。” 穿着绿袄的少女接了钱,不必催,立马就站起来往外去了。 陈府后门的小门童今年不过八岁,黑黝黝的脸,何平安远远就听到他在那儿大喊。 这后门不远处是一片桑林,小门童找了个遍,一脸着急,只因到了年关,他一手养肥的狗要是丢了,那十有八九就进了旁人的肚子里。 他见何平安过来,顿时跳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 “平安姐姐,你往那边,我朝这边,丢的狗叫鹅毛,个子高高,是四只眼的铁包金,威风凛凛……” 小门童伸手比划狗的模样,描述的十分详细。 何平安点点头,自打出了门,捡根棍子就一路找,路过自己先前埋酒的地方,肤色雪白的少女蹲在地上,做贼一样将土刨开。 既吹了一路冷风,何平安正好一口酒灌下去,许久没喝过烈酒,她还打了个寒颤,不多时浑身就感到一阵暖意。 千山暮雪,苍烟迷树,一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棍打霜草,时间飞快,眨眼暮色沉沉,随着她猛地摔倒在地,那滚烫的醉意终于叫这卷起的朔风扑灭。 何平安吃了一嘴的雪,她龇牙咧嘴爬起来,定睛一瞧。 原来是昨夜雪化了又结了冰,她一个不留神便脚崴了,眼见天色不早,她只能先一瘸一拐往回走。好在何平安这头一无所获,小门童在那边寻到了。这会子正抱着狗在门口等她,生怕狗回来了她人丢了。 小童把一瘸一拐的何平安扶到垂花门,如今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何平安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丫鬟,将到陈太太的院子,那里却正好走出来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 金霜叫了一声,昏昏暮色里见有人往少爷身上撞,急坏了。 “小心。” 陈俊卿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见这丫鬟仍旧要往后跌,另一只手将她腰按住。 他嗅到一股很淡的酒气,垂眼瞧了瞧,方觉得她这模样有几分熟悉,借着微弱的雪光,见是何平安,差点就将她推开了。 她不知从哪里回来,碎雪融湿了鬓角,玉白的肌肤吹了冷风浮出薄红色,此刻咬着唇,似强忍着疼,仿佛被人欺负过一回。 陈俊卿心头微悸,将她放开,退了几步,让金霜将人架住。 而何平安站定后绕过金霜,跛着脚往院子里跳。彼时陈太太已经吃过了,留了饭菜给她,刚刚还在跟秋妈妈说话,结果话音落下,她人就进门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秋妈妈掀开帘栊,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还生出慌乱的情绪的来。 “这是怎么了?” 金霜还没走,后头跟过来,声音虽小,但言语刻薄,她说:“大概是出去鬼混被人打断了腿,这会子灰溜溜的知道回来了。” 秋妈妈一巴掌下去将女儿打没了声,扶着何平安道:“别听她瞎说,我等会要亲自打她的嘴,好好的姑娘家,就只知道说不三不四的东西。” 何平安心里冷笑,心想秋妈妈要是早管了,这女儿也不至于惹人厌,现下已经这样惹人厌,再打有什么用。 她进了明间,陈太太听金霜说刚才院门口发生的事,脸色变了变,她看着何平安的脸,一时没出声。 何平安撩开裙子,那只崴了的脚露出来,只见脚踝边上已经肿起来了。陈太太皱了皱眉,倒地有些心疼,便叫秋妈妈去找药膏来给她揉一揉。 “你这傻孩子,天这么冷,那些丫头喊你去找狗,你还真就去了。一条狗而已,现下年关也乱,村里虽说都是相识的,但保不齐有路过的歹人,你出了家,没人跟着,要是被那些歹人拖走,我就是哭死也无济于事了。”她拿帕子擦干净何平安眉上融化的雪水,叹气道,“先前我还在菩萨跟前求过一签,庙里解签的师父说你和我前世缘分今生未尽。”“你日后听我的话,就住在我这里,我认你当女儿,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被那些丫鬟拿一文钱耍来耍去了。” 不知为何,很早之前陈太太对着何平安那张明艳的脸,就从她一双乌沉沉的眼里看出许多苦来,今夜犹甚。 何平安怔怔看着烛光,眼角有一点湿润,她疑眼睫上还有碎雪,抬手擦了擦,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好孩子,怎么哭了?” 何平安揉着眼睛,无奈道:“有些疼。” 秋妈妈明白她的意思,手上力道不减,却是对着太太道:“等过几日老爷回来,太太可办上一桌席宴,请家里几个要好的亲戚朋友过来,到时候一起做个见证,认平安做干女儿。” 秋妈妈说到这里,笑着道:“我看她都高兴得哭了。” 何平安没有反驳,其实她是太难过了。 陈太太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过了许久,见她抬头看自己,方才用商量的口气问她:“平安,你要不要做我女儿?”
第35章 三十五章 一脸警惕的少女把手缩到胸前, 很是防备,最后摇摇头,低头看着地上黑漆漆的影子。 陈太太下意识又摸出一枚铜钱。 何平安忽然抢过, 攥在手里,她定定看着眼前的妇人, 陈太太一直在等她说话。 屋里丫鬟们低着头, 何平安忍着脚踝上的疼, 没有叫她失望。 秋妈妈听到她模糊的字音,手上揉按的动作有一瞬间加重了。 陈太太让厨房再做几碟热菜来,她高兴地看着何平安,嘴里道:“既然应了我,就不能拿我当外人。他日若前缘未了,回了旧家,也要记得多来看看我。” 她摸了摸何平安一侧的垂髻, 又把黄历拿过来, 打算挑个好日子设宴请些亲朋好友作见证。 秋妈妈开玩笑般与何平安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总该开窍了,哪知道还是钻在钱眼里, 险些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咱们家老爷在外挣下无数家资, 保你衣食无忧, 少爷又有功名在身,他日名登金榜, 你就是官家小姐了, 这样的好命别人打着灯笼也难遇见, 如今落在你身上,可见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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