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只知道他会杀人,谁知道他还是个钓鱼的高手。 拂尘将鱼篓钓满,再问她想不想学,那小乞丐抓着他的手,写下一个想字。 她沾了水的指尖微微泛凉,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像是生怕他认不得一样。他低头看着一片黑暗,心下怅然若失。 自此,拂尘为了避嫌,白日来教她,清源寺后,时常能看见一个盲僧与一个小乞丐。 展眼到了端午,寺里也包粽子,何平安上午乞讨过来,拂尘带了两个红枣粽子,因怕她口渴,还拿了一壶酸梅饮子。两个人坐在水边上,因昨日才下过雨,树下有几分阴凉,拂尘问她为什么还要乞讨。 “现下虽说卖鱼能挣几个钱,可我下个月要去山西,此去路途遥远,钱当然要多攒一点才安心。”何平安在他手里写道。 拂尘不解道:“那么远的路,为何要去山西?” “躲人。” 拂尘不语,他攥着她的小手,将那个人猜出来。 何平安感到他手上用力,疼的倒吸一口气,连忙往后缩了一下。 “一定要去山西吗?”过了片刻,拂尘问道。 “一定。” “下个月再走,多攒些钱,要是路上有风浪,只怕……”拂尘欲言又止,随后将自己的一串念珠给她,“下个月再走罢,我给你凑一些钱。” 他背靠着树干,嗅着风里的水腥气,面无表情。一旁的何平安见状,怀疑他在生闷气,伸手想写字,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拂尘忽然将手藏在袖子里。 “你七月再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何平安见他起身要走,又不好问,一个人想了想,到底是点了点头。端午过后不久就到了七月,她原以为不过只拖几天罢了,于行程无碍,只是有时候缘分算不尽,倒将自己拖到泥潭里去了。
第44章 四十四章 端午这日一早, 陈家的节礼就送到柳家府上。 柳夫人因何平安失踪一事一直心怀愧疚,她回了礼,留陈俊卿在家用午膳。陈俊卿推脱不了, 只好同意,只是此刻离日午还隔着几个时辰, 他便先出了门。 浔阳城里他那些朋友中, 要说最勤的, 莫过于顾兰因。若要找他,先从当铺找起。 无徽不典,无典不徽,整个浔阳的当铺多是徽帮的,徽帮的典当行里有规矩,凡事宜勤,为了让儿子学会这个“勤”字, 顾老爷当初趁着顾兰因小, 特意将他送到城里的学塾中。 顾兰因白日在学塾中当学生念四书五经,晚上在当铺中当学生学归除乘法, 里外两个先生看着, 一应用度, 皆由典内供应,因是学徒的身份, 俸金极少, 那些从家带来的衣裳穿小了, 无钱添置,就穿粗布衣裳。当铺学生平日不得私自外出, 出门都得有人看着,而那当铺里的管楼先生得了顾老爷的嘱咐, 还特意让两个司务盯着他,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好,敢偷奸耍滑、游嬉偷懒,管楼先生要罚他,传信到了顾老爷耳里,等他回家还要打一顿。 顾兰因在当铺待了多年,算盘珠字银洋,样样精通,满师升到柜台后的朝奉,现今到了浔阳,依旧是每日在当铺里。 陈俊卿找到他那里,因是节下,比平日要繁忙一些,他进了门,当铺里干杂役的学生见是熟面孔,请他坐下喝茶,一面去就通知顾兰因了。 穿着松花绿纱直裰的年轻人捧着凉茶,近来因操劳过度,精神欠佳,一双眼显得有几分浑浊,眼白上血丝许多,柳夫人以为自己这个将来的女婿是读书太累的缘故,让他劳逸结合,殊不知他是房.事太多的缘故。 陈太太自何平安失踪后愈发信佛,初一十五出门上香,因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要到了,她早已经跟着其他香客包了船,船顺水而下,先朝地藏菩萨,这之后再往南去,等到九月十九,到普陀山敬香朝拜观音,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背地里干的事。陈老爷又是个经常不着家的,况且自己在外也有外室,对自己这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俊卿自有了璧月,专爱她一人,连金霜都抛在脑后,秋妈妈之前还会提醒他,现如今跟着太太去朝圣,顺便将金霜也带走了,家里只他一人主事,陈俊卿与璧月出双入对,无拘无束,一时纵.情.过头,竟把身子亏了。 当铺里,顾兰因忙完手头上的事,得了一会儿空闲,从柜台后退下。 他到这后头来见陈俊卿,眼下有几分倦意,只是与他站在一起,却又显得十分的精神。顾兰因穿着荼白云纱道袍,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脂粉气在身,反观陈俊卿,一连几日的纵.情,眼无光身无力,一副死鬼模样,纵有一副好皮囊,灵气也败尽了。 顾兰因拱手行礼,请他坐下,佯装不知他近日的行径,先嘴上关心了几句。 陈俊卿将今日来意说给他听,顾兰因听他说起柳家的小姐柳惠娘,垂眼撇开茶上的浮沫,微微笑道:“我常在当铺里,也听到几句市井间的话,柳小姐的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腐儒,之前任底下县学里的司训,可有一群秀才骂他呢,他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尚未过门,定下的女婿就要先讨个小妾,只怕不依,还要退亲。” 陈俊卿不以为意,他想到璧月,满眼都是柔情:“柳惠娘是我母亲给我定下的,她爹是个腐儒,教出的女儿也很无趣,纵是娶了她,也是替我母亲娶她,而璧月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若真要退亲,我也认了。” 顾兰因看他这副痴傻的样子,笑笑不说话,心想他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 两个人等到当铺里另一个朝奉到来,这才出门,顾兰因铺子里跟他说了几句话,陈俊卿先出门,这会子人少,他也没料到门外会有人进来,一时忘了避开,两人迎面撞上。 “诶呦!” “小姐!” 那门外的少女被撞得站不稳倒退几步,正好被身后的丫鬟堵住,当下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丫鬟连忙把她扶起来,心下自责,却又急着甩锅,对着那人就道:“怎么走路不看路,把人撞坏了怎么办!” 陈俊卿立即道歉,说了赔礼的话,低头看人,见是个戴锥帽的小姑娘,这会子摔倒了,帽子后仰没有挡住脸,露出一张圆润的脸蛋。 不是十分貌美,比起璧月差远了,陈俊卿收回视线,垂首在门首候着。 季三娘今日端午跟着亲娘出来,顺路来这里瞧瞧,见顾兰因今日在,心下有几分雀跃。她还有一根簪子在手边上,为了跟他说几句话,当了也无妨。 而顾兰因早已听到了声音,一双秀气的眼半阖着,掩了那丝极淡的厌烦,另一个朝奉这些天可见多了这样的小娘子,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 顾兰因朝成碧使了个眼色,成碧立马走到门边上,陪着笑脸,道:“姑娘是稀客,不巧,今儿陈公子约咱们家少爷去听曲儿,这会子当铺里闵朝奉坐着,姑娘若要典当东西,尽管找他,闵朝奉最是公道了,童叟无欺。” 他用身子挡在季三娘跟前,顾兰因与闵朝奉说了声告辞,连看她都懒得看。日光洒在身上,灼灼热烈,季三娘脸被晒的通红,期盼许久,看着他的背影,竟也觉得值了。 而成碧见她这痴痴的样子,也是好笑,临走将她魂叫了回来。 季三娘这时才有些失落,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个荷包,眼神又亮了。 “小姐,这荷包都被踩了一脚,脏兮兮的,丢了罢。”小丫鬟道。 季三娘摇摇头:“指不定就是顾公子落下的,改日还给他。” 小丫鬟望了眼身后,不解道:“那咱们放到当铺不更好,省的再来。” “都被踩了一脚,当然要给他洗干净,好了,你也别说了,咱们快去娘那里,别叫她等咱们,到时候又得解释一回。” 小丫鬟看她这被人灌了迷魂汤的模样,皱着一张苦瓜脸,无奈叹气。 此处暂不赘述,只说柳家。 柳惠娘端午这日.系了围布,在厨房里一直忙着,到了日中,陈俊卿回到柳府,柳家夫妻两个留他用膳,柳惠娘不在桌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自己在房里吃了点,她桌上摆的不比陈俊卿那桌丰盛,刚好够吃罢了,与陈太太是一个节俭的性格。 桌上摆了顶皮酥,柳惠娘吃了一口,她望着窗外灿烂的日光,见那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就想起了先前何平安在这里的光景。 将军庙一别,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峰回路转,这些日子那个姓顾的富商没有来找她,凭他的财力跟家中人脉,找一个何平安想来还是绰绰有余。 柳惠娘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回。 那一日她在外面跟着厨娘采买食材,走过一家当铺,一个小厮在外坐着,见了她,几乎就挪不开眼,柳惠娘还以为是登徒子。 她们买了食材回来,同样的路,到了那一截前面有人闹事,众人看热闹堵的路水泄不通,厨娘往前张望之际,那小厮跟着一个年轻人到她身边。 “你叫柳惠娘?”他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就散在了风里。 柳惠娘扭过头,正要呵斥他,那年轻人却拱手礼貌道:“我是何平安的夫君,打搅了,有事请问,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柳惠娘蹙起眉,十分不解:“她……成婚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留成碧站在她的位置。 大抵是想起那日何平安想带着她一起逃的画面,柳惠娘鼓起勇气,跟他进了当铺。 原来他是想问何平安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柳惠娘本来半信半疑,见他十分关心不似作假 ,渐渐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甚至将陈俊卿那日干的下.流事都告诉了他。 顾兰因最后送她出去,千恩万谢,往后的事柳惠娘就不知道了。 端午之后,日子飞快,到了立秋,天气依旧,只是末伏后来了几场凉爽的雨。 雨后蚊虫多,早间起来乞讨的乞丐坐在树下,被叮得受不了,忍无可忍之下端起碗一路走一路讨。 只是晨光熹微,这会子时辰太早了,吃过早膳的少年人步行当铺去,路上瞧见了,还诧异了一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自古以来,哪有起这样大早要饭的乞丐,那些乞丐多是好吃懒做,一觉到日中才懒洋洋出来,要是有这样早起的毅力,干什么都干不成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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