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何平安, 几乎要成了她的影子,只有在晚间的时候, 才会消失那么一会儿。 而游若清那一日上门拿镜子,必然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话,他无法当着鸣玉的面来说。 他等着何平安自己上门,既能把那面镜子还给她,也能跟她说些只有她能知道的话。 何平安想通这一点,便一整夜没有睡好。 鸣玉心灵手巧,自从搬到了这里,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教习先生,两个人几乎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他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待人处事十分温和,一众丫鬟小厮都念他的好,虽说不喊他老爷,但一口一个主人,发自肺腑。 何平安但凡消失一盏茶的工夫,鸣玉就会把周围的丫鬟都盘问一遍,很快便能找到她的踪迹,要甩了他,实在是难。 何平安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个主意。 她如今身不由己,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单纯,什么贞烈牌坊,早和她无缘。 鸣玉既然是陆流莺的手下人,受他之托照看自己,到底还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也知道避嫌。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摘了帏帽,四下的晚风吹拂过发梢,她紧紧抓着鸣玉的手腕。鸣玉一声不吭,漠然向前。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烧烂的云絮渐渐失去温度,消散在山巅。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鸣玉余光瞥了一眼,见是朝着自己方向渐行渐近,他便拍了拍帏帽上的灰尘,反手就要扣在何平安的脑袋上。 不想身侧的少女左右躲闪,最后一头埋在他怀里。 两个农人从身侧过走,投来目光,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慢慢收紧,鸣玉低下头,只见她乌黑的发髻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这会儿暮色下看毛茸茸的,上面的金饰分外小巧精致,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晃动。 “有什么可笑的?” 何平安闷笑出声,缓缓抬起来脸。 她今日出门,特意抹了胭脂,雪白的脸上,晕开的桃.红色像是酒后才会浮现的那点醉意。鸣玉捻起她的一缕青丝,嗅过之后,轻声笑道:“既然没有醉,为何这样糊涂?松手。” 何平安一动不动,鸣玉便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诶呦一声,一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鸣玉微微一诧,急忙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何平安仰起脸,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吻上他的指尖,刹那间似乎察觉到他了他的僵硬。 “何平安?别这样了。” 他眼里都是昏沉沉的暮色,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思绪纷乱。 “嘘。”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低低,笑道:“前些天,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呢?” 不久前,那一日燥热异常,一向聒噪的蝉,在日午也有片刻的消停。 小丫鬟们多在屋里避日头,何平安热得睡不着觉,晌午饭后,非要他给自己扇扇。 隔着一扇镶螺钿的大理石底屏风,在门口的男人放下了手里针线,他家常穿着一身樱粉色深衣,乌发绾了个道髻,用一根玫瑰石簪子簪住,通身衣着略显得有几分女气,可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别样的风流。 鸣玉绣了一小簸箩的衣裳,见她绕过来,可怜兮兮求自己,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散乱地贴着面颊,眼睛仿佛都被烫了一下。 “这么热?” 鸣玉别开眼,不知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到处去找纸扇,回了屋子,在她床边坐着,一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 象牙编的凉簟上,发髻松松的少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薄薄的夏衫被掀起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旁的妇人三四个月可能就显怀了,但她这会儿已经有五个月,仍是看不出显怀的迹象。 怀孕了却要还要撩.拨自己,鸣玉眼睛看着窗外,除了心绪有些浮动之外,愈发警惕起来。 片刻后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嗅到一股茉莉花香。 何平安伸手捏住了杯沿,从他唇边抢了回来。 “我刚刚……喝了一口。” 若她还是扬州城里的何平安,鸣玉对她,也不至于感到这样的棘手。 他笑了笑,缩回手,说道:“你到了家乡,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那杯沿上印下了她的胭脂,他眼神凝住,半晌,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嫌这里住腻了,要换个地方?” 何平安摇摇头:“只是许久没见过陆流莺,我有些……想他了。” “他给我寄的那些书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 鸣玉对上她的眼,何平安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拿我开心。” 陆流莺写给何平安的信,他虽然没有看过,可他也能猜到,那信里十有八九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话。 闷热的午后,芭蕉叶子都晒蔫了边,四下亮堂堂的,唯独卧房里,光线稀薄,竹帘落下,挡住了热浪,也拦住了窗外窥视的目光。 何平安收拢起那把洒金折扇,最后抬起了他的下颌。 锋利的起伏撞在男人秀气的颌线上,渐渐地在皙白的皮肤上印出几道红色的线痕。 他没有顺着她的力道,此刻一双眼瞧着她,眼里似有一丝无奈。 “你喊我一声夫人,该不该听我的话?” 鸣玉笑了笑:“恕难从命。” 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俯身靠近,悄声道:“你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就差睡在一张床上了,不过让你读信而已,怎么就跟要杀了你一样?” “夫人慎言。” 鸣玉退后三步,见她嘻嘻笑着,满意地躺回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为何平安是待闷了,于是出去准备找个戏班子,给她唱几出戏。门口小丫鬟送来茶水,鸣玉侧身让过,内里传来她的声音,鸣玉回首望了一眼。 青纱帐微微一晃像是起皱的春水。 伸出来的胳膊如一节雪藕,温润细腻的玉镯子挂在腕骨上,未几,她探出半张脸,不知何时拆了发髻,乌发逶迤,她唇上抹上了那日在扬州城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口脂。 她意图明显,要扯他下水。 而门口的小丫鬟看见了,脸一红,端着的茶水晃啊晃,忙递到鸣玉手上,生怕打扰了两个人。 “你不怕我告诉公子?” 鸣玉站定在原处,仿佛坐定的僧人,他半边身子暴露在日光下,周身轮廓都泛白,干净极了。 何平安眼神无辜,说着说着,却笑了,她起身就要过来找他。 可下一秒,鸣玉端着茶水就跑。 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验证了何平安的猜想,她倒回床上,笑过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鸣玉不是草木,也有自己的私心私情。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之后,何平安绞尽脑汁,处处去撩他,鸣玉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不过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默默躲着她,在暗处看着何平安。 这一次何平安趁着他沐浴,偷偷跑出来,鸣玉初时不曾发现,等到周围太过安静,没有人缠着,他才反应过来。 闲话休叙,只说这一头,鸣玉把何平安带回去,心里已经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反常。 一切都是为了见她过去的情郎,亏他自己被撩得心绪不宁,还在这里避嫌。 鸣玉道:“这事,我会写在信里告诉公子。” “你就不怕他怪罪你?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我以为可以将心比心,谁知道你在算计我。” 何平安:“难道你就没有算计过我?” 鸣玉笑而不语,他从卧房抱出被褥,铺在她的厢房里,隔着一扇屏风遮挡,竟是要把她盯死。 “夜里头我要是看不清周围,跌到了你这里流产了怎么办?” 鸣玉:“那你夜里就不要乱跑。” “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睡错了地方,叫陆流莺知道,你会不会受责罚?” 鸣玉抬眼,态度温顺,眼里笑意不减。 “我悉听尊便。”
第88章 八十八章 鸣玉自此就和她住在一间厢房, 光阴荏苒,展眼间暑气散尽,江南入了秋。 何平安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口味十分刁钻, 上午吃酸下午吃辣,鸣玉也猜不准她这一胎是男是女。眼看产期将近, 鸣玉让小厮乡里找了个稳婆, 先拿一两银子给她点甜头, 托她冬月给妇人接生时挨个问问,若是产下女婴不要了,就抱给他养,事成之后,还有十两银子的谢礼。 那稳婆收了钱,哪有不应的道理,更是笑道:“你这事我保管成, 女婴可比不得男婴, 生下来丢河里溺死的多的是,你老婆不能生, 舍得花钱去别人家抱一个, 说到底也是那女孩的福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回来。” 小厮千恩万谢, 回来后告诉鸣玉。鸣玉那时候正在灶房里擀面, 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间有钱的没钱的, 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殊不知数十年光阴眨眼而过, 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 十月过后,天亮得晚, 一日冷过一日。 马衙乡里,陈三郎隔三差五往庙里跑,更是早早说好了稳婆,等到了九娘要生产的那日,急得就像是热地上的蝼蚁,在家钻出钻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鬟端进去一盆热水,再出来时,就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仿佛黑暗里照进一点光,陈三郎猛地蹦起来,推开门就想进去看看,谁知道那小丫鬟拦在门口,非说里面血腥气太重了,男人不好进去。 陈三郎非进去不可,结果小丫鬟说进去就倒霉一年,他立马就站定了。 穿着灰布衣裳的汉子重新蹲在门口,度日如年,时不时就要嚷一嗓子,问里面人好了没有。稳婆敷衍他,待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跟九娘说定了,这才把其中一个小女婴抱出来。 原来九娘这一回生了双胞胎,但因为是女婴,心里的失落自不必说。 稳婆看了出来,趁机就劝说她,把那外乡汉子要抱养一个小闺女的事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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