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握笔的手极稳,写得飞快。不出多时,就将第一篇文章不懂的地方默写完毕。 杜菀姝拿来一看,他竟是真的把文章背过了。 纸上字迹并非大家字体,完全是野路子。但云万里落笔极重,字迹凌厉,居然颇具风格特色。 只是读了一夜,就把文章记得这么清楚;从未系统学过,却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盯着云万里的字,杜菀姝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若,若他生在,凭借这般心性和好记性,定会是一名真才实学之人。 真不知道该说这老天爷公平好,还是不公平好。给云万里能文能武的天赋,却不给他施展能力的环境和境遇。 见杜菀姝不说话,云万里的手不着痕迹蜷了起来。 “可有疏漏?”他问。 “没有。” 云万里仍然绷着一张冷峻面孔,可宽阔脊背却是无意识地朝下塌陷三分。 他人高马大的,坐在书桌前显得桌子都小了,等杜菀姝回应,却像是个交随堂作业的少年郎君。 她忍俊不禁:“三娘吃惊呢,夫君竟把文章记得这么清楚。” 这般看着云万里,不再那么杀气腾腾、威严摄人了。 杜菀姝指着纸张上的句子,轻言轻语替他解释了不懂的地方,视线粘连在他凌厉的字迹上,心底不住感叹。 “夫君这字,是与谁学的?”杜菀姝问。 “我曾为宋长风副将,”云万里说,“宋将军有心提拔我,识字、读书,都是跟他学的。” 宋长风? 就是刘朝尔之前说过的,刘武威将军离开肃州后,为守城而战死的那位宋将军吧。 云万里言简意赅,杜菀姝却听出了相当多的信息。 原来宋将军不止是一手提拔了云万里,还曾经亲自教导他识字读书。这已不仅是伯乐识马,更是将云万里待如亲子了。 当时听刘朝尔讲的绘声绘色,把云万里形容成了果断凌厉的大英雄、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临危受命之后还能稳住军心、把西戎骑兵赶回塞外。 可几句话的过去,对他来说却是失去了一名亦夫亦师的长辈。 “……请夫君节哀。”杜菀姝垂眸。 “无妨,”云万里神情淡淡,“多久之前的事了。何况他拼尽全力战死,也算死得其所。比我残喘苟活要强得多。” 杜菀姝心中一紧。 他,他原来是这么想的? 平日里云万里神情淡淡,对谁都是退避三尺又毫不在乎的模样,杜菀姝只当他生性严肃淡漠。 却没想到,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顶天立地地飞云大将军,竟觉得自己是在残喘苟活。 杜菀姝从嘴里品出几分酸涩,又不免心跳快了几拍。 沦落至此,谁不心疼?可,可这也是……云万里第一次同她说出心中所想。 “若有机会,”杜菀姝迟疑片刻,还是询问出口,“夫君可愿回肃州?” “……” 云万里没回答。 可他剑眉之下,深邃双目之中的闪烁情绪给了杜菀姝答案。 他想。 他从肃州来,肃州生了他,养了他,眼下西戎依旧虎视眈眈,身为昔日镇守边关的将军,他怎么能不想? “夫君想回肃州,”杜菀姝又说,“得先官复原职。” 小娘子的声音温顺婉转,如莺啼般清脆动听。可落在地上,却换来了云万里如刀锋般的目光。 这一次,他审视过来,杜菀姝没有退缩。 他不甘心。 云万里想回肃州,因而称自己在京城驻留为“苟活”。既是如此,杜菀姝不免就想到昨日二哥说的那番话。 “若是夫君觉得京城生活安逸,不愿回去,也就罢了,”杜菀姝鼓起勇气,“可夫君还是想回到家乡。” 只是,说归说了,杜菀姝还真没底气,怕招惹云万里反感。 杜文英提及田猎一事,云万里虽早就知晓,但看他反应,是戒备多过兴致。他总不会是在戒备二哥,只能是觉得这事有高丞相掺和,因而不想去抛头露面。 好在,云万里没因杜菀姝旧事重提而心生抵触。 他反而侧了侧头,认真解释:“高承贵不会放我回肃州。” “多踏出一步,就是多个机会,”杜菀姝劝道,“三娘不懂政事,只知道夫君要是官复原职,好歹是名将军,接受调任的可能,不比七品正使多么?何况……” 她低下头。 “夫君遭高丞相陷害不假,可,可若非高丞相,夫君也不会认识三娘,还有三娘的父亲。” 杜菀姝没觉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但她的父亲再怎么说也是当朝御史。 一名得罪了丞相的武官,在京城无依无靠,纵然是有通天的能耐也使不出来。 可现在,云万里不止是区区正使,他还是杜守甫的女婿。 “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杜菀姝的声音几不可闻。 云万里绷紧了神情。 “这些话,”半晌过后,他唐突开口,“谁教给你的?” “什——” 杜菀姝愣了愣,旋即抬首。 她再天真,也能听懂云万里的潜台词。杜菀姝莫名有些恼了:“无人指使,就,就不能是三娘自己想的么?” 他觉得这话是旁人教唆杜菀姝,要她劝他去参加田猎呢。 “三娘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杜菀姝说,“却也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现在夫君与杜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试着自保,难道还要等死么?” 说到最后,她既愤慨,又有些感伤。 “往日这些事情,由父亲兄长操心惦念,轮不到我来想,”她又道,“现在,我却不得不自己去想了。旁的三娘不懂,我只知道,一名将军能做的事情,就是比正使多。 “夫君总是拿三娘当外人,三娘却没想过提防夫君。” 杜菀姝一声叹息:“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还是来看看夫君默下的文章吧。”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你说的没错。” 杜菀姝:“什么?”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云万里也懂。 他还懂得这雪球已经滚了起来,把他裹挟其中,除非撞上碎石、粉身碎骨,否则断然没有停下的可能。 杜菀姝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她方才说到最后,低下了头。 云万里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她害怕他。 害怕,却不得不说,便自然而然觉得是旁人教她说的。 直至杜菀姝因他这句话又昂起了头颅。 那双杏眼目光灼灼,其中写满了不认同之色。她白皙的脸色,还因此晕开淡淡的红,似是为云万里的怀疑而感到气愤。 这可不是畏惧害怕的模样。 意识到这点云万里近乎本能地朝右撇过了脸。 “如今局面,已不是我——” 云万里话说一半,视线随转头自然往右看去、试图躲开杜菀姝的双眼。 这么一看,他便瞧见了杜菀姝搁置在一旁的纸张。 上面用娟秀字迹抄写的,是赞颂荷花的诗句。 ——这般好日子,她本该与心上人赏荷。 昨日在杜府,杜家二郎君这么说。 是了。 怪不得她如此坚持。 外面天色正好,日阳高照,纵使他再怎么藏,右脸的伤疤也依然暴露在杜菀姝直率的目光之下。 云万里几乎遏制不住胸腔内翻涌的厌恶。 不是厌恶杜菀姝,是厌恶自己。 盛夏的好日子,她该与惠王一同到城外游船赏荷,天上人般的娘子和芝兰玉树的王爷,谁不道一句神仙眷侣。 要不是他在,也许杜菀姝依然无法嫁给惠王,却也不用在这巴掌大的院落里,被迫与他这么一名毁去容貌之人共处一室。 她靠近他只是为了求生,再无其他。 杜菀姝态度越是亲近,她越是赤诚相待,云万里就越觉得被她盯着的伤疤刺痛难忍,痛到他恨不得起身离开。 “……夫君?” 杜菀姝柔柔呼唤,将云万里拉回现实。 他不想再看那搁置在一旁的诗句了,但也不愿转头用带着疤的右脸直视杜菀姝。 “夫君有自己的考量,”杜菀姝轻声道,“三娘胡言乱语,夫君别放在心上。” 他好像又生气了。 云万里眉心紧蹙,他攥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为何中断了言辞。 但杜菀姝早就发现,他的很多情绪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般纠结的模样,让杜菀姝的心仿佛揪了一下。 刚刚的恼怒瞬间消失不见,因他这欲言又止的姿态,杜菀姝居然觉得心中萌生几分……同情。 她主动打岔,拿起桌上的纸张,递过狼毫:“其他几篇,夫君可还有不懂的?” 云万里阖了阖眼,深吸口气。 “继续吧。” 再交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二人按下方才的事,重回到文史经典之上。 这么一教,就到了中午。 云万里走后,杜菀姝清点了一下余下的宣纸,发现没剩多少了。 显然他不常在家中书写,本就没备多少笔墨,但今后要继续授课,这些东西少不了的。 于是杜菀姝用过午饭后,便带着观星,乘车前往书坊。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出门,还碰到了意外的熟人。 马车停在书坊前,杜菀姝刚一下车,抬头就是一袭紫色袍衫落入眼帘。 站在书坊前的男子,一张面皮甚是白净,脸色却不太好看。 杜菀姝记得他,她与云万里成婚时,宫中派来观礼的太监之一。 宫里的人,到市间书坊做什么?
第16章 杜菀姝瞧见宫里来的宦官,不免顿足。 她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呢,站在书坊门前的宦官也瞧见了她,白净面皮上立刻鞠出一抹笑容,把方才的忧愁都挤到了一边去。 “我当是谁,”对方言辞热切,笑眯眯道,“这不是云夫人么?” “……见过中贵人。”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喊她“云夫人”呢,杜菀姝都没反应过来。 她这才走过去,行了个礼:“中贵人怎到书坊来了,这坊市里又没什么稀罕物件。” 藏文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书坊,但那是按宫外算。 这天底下有什么好东西,不先往宫中送?再珍稀的笔墨纸砚和手抄书本,也抵不过官家库房的东西好。 “这……”青年宦官犹豫了一下。 “不叫中贵为难,”杜菀姝说,“妾只是来购置笔墨的。” “听夫人这意思,还是藏□□的常客。”宦官说。 “常客算不上,可京城谁家购置笔墨,不是来这儿的。” “那夫人……可认识这里的掌柜?” “认得,掌柜姓魏,倒是个爱文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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