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云万里言简意赅道。 杜菀姝却没急着开口,而是站在云万里背后,替他拆开头顶的发髻。 云万里个子极高,他坐在浴桶里,大半胸口依然露在水面上。宽阔脊背微微绷着,可见极其不自在。 他猎熊时肯定不是这幅模样。 思及此处,杜菀姝的心底涌出几分不甘心。她也慌乱的很,可要强心叫杜菀姝强撑着没事人般的口气:“白日我在竹林附近碰见了平康公主。” 这下,云万里也顾不得窘迫了:“平康公主?” 杜菀姝言简意赅地将白日的事情阐述给了云万里,坐在浴桶里的男人刚想开口,杜菀姝就拿起了梳篦。 沾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叫她用柔软的指尖小心捧起,梳齿没入发间,云万里只觉得胸腔莫名一紧。 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唾沫,坚持出言:“……宫廷的事,我不如了解,不好评价。你说公主殿下要跟刘朝尔学习骑术,她喜欢?” 杜菀姝应道:“看殿下的模样,是挺喜欢。” 云万里:“她喜欢就行,你们也是投缘。” 想到平康公主那双锐利的凤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旁人都说她孤僻,但杜菀姝就莫名觉得殿下还挺可爱。 “是三娘的幸运,”她说,“夫君可猎到熊了?” “……” 一转猎熊之事,云万里本能觉得必须谨慎回应。 “猎到了,”他开口,“无人受伤。京城府的萧渊将军负责带队将熊皮运回,我先回来,去了别苑报信。” 杜菀姝梳透了下方的发,她的手向上,几乎就攀附在云万里的脖颈之间。 柔软的热度将贴未贴地徘徊在皮肤上,云万里闭上了眼。 “夫君骁勇,三娘引以为豪,只是……”杜菀姝迟疑着,“还请夫君今后,不要这么做了。” 云万里没接话。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生气。 身后的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知晓夫君是为我才冒险,可,可你从未对不起我呀。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白日刘朝尔的话将杜菀姝惊了个透心凉。 她没见过熊,可光是从书中见过的描述,就已叫杜菀姝感到后怕。再想想云万里要与那般庞然的野兽搏斗…… 他本就是被迫牵连进杜家的事情中,若他出事,杜菀姝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然而她的话落地,云万里却只是阖了阖眼。 “你没明白。”他冷淡开口,连头也没回。 “什、什么?”杜菀姝问。 “我就是卖命的,”云万里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夫君怎能这般轻贱自己?” 这不是轻贱,而是事实。 换做过往,云万里定然懒得解释。旁人怎么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可在寂静的夜中,云万里听得分明:杜菀姝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她连呼吸节奏都发生了变化,似是伤心,似是愤怒。 哪怕不回头,云万里也能想象得到杜菀姝的模样。 那双杏眼肯定又低下去了吧,如果不是捧着他的头发,怕是也要抓紧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模样。 只是想到杜菀姝的神情,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还是勉强整理言辞,开口解释。 “马熊再凶猛,也是畜生,比不上西戎的骑兵与铁蹄,”云万里说,“拿起操戈、练习骑射,就是得为了别人死,否则岂不是吃干饭?” 文死谏,武死战,历来如此。 想必杜大人在朝堂之上弹劾高承贵时,也从未因会招致祸端而犹豫过。 领兵时他责任大,要承担万千肃州百姓的性命。如今没那么多人需要他惦念了,可他还是得为杜菀姝负责。 云万里没觉得二者有什么分别。 当然,他说完也明白过来:这些可能说服不了杜菀姝。 回忆起在书案前,杜菀姝劝说自己的话——她觉得他很想回肃州。 因而云万里又补充道:“若你还觉得别扭,就当我在为别人而非为你。不是你说的,官复原职后,我还有可能调回肃州?” 男人的话语结束后,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杜菀姝拿着梳篦、捧着他的长发,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哀伤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能说的如此轻巧? 她担心他的安危,可在云万里看来,好像只是她怕与他有所牵扯。什么叫“当他为别人而非为她”——若是这么容易,那就好了! 为她,为肃州百姓,可云万里为何不想想,杜菀姝担心的,是他自己? “是夫君没明白。” 杜菀姝轻柔的话语在室内激荡。 她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脸侧,沾着水的发丝穿过她如白葱般的指间。 其实她还是很生气,更是不解。 肃州的环境如何,云万里又是怎样长大的,杜菀姝一无所知。他与她的见识、阅历乃至认知,都相去甚远。 所以杜菀姝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为她冒险,能坦荡地承认可以为她而死,死是杜菀姝所知的最严重、最可怕的事情了。可云万里却、却不愿意她靠近,甚至是—— “你可为别人死,”杜菀姝的声音与她的手一样在颤抖,“怎就不能为别人……为我活?” 云万里身形猛顿。 她如莺啼般的声线直直撞进他的胸腔,震得云万里头脑发晕。他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从未有人同云万里说过这些。 一直以来,云万里求的只是一个“死得其所”。 如宋长风将军那般,牺牲在前线,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荣誉。哪怕是死在山东平叛的路上,也许亦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所学的,所掌握的,都是在告诉他如何赴死,可没人教过,也没人在乎,云万里该如何求活。 莫名的心悸带来一股()热()流,直窜云万里的心头。 像是有藤蔓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房,攥得死紧,勒得他心慌。近乎痛苦,但这悸动也带来了隐隐期望。 如藤蔓般柔软的指尖,越过他的黑发,轻轻触及到男人的脸颊。 “夫君……” 杜菀姝的声线近乎哽咽,黑暗之中,云万里又背对着她,她完全看不见。 直至她的掌心碰触到云万里的右脸,崎岖不平的触感,才叫杜菀姝意识到,她碰到了他脸上的伤疤。 刹那间,杜菀姝更是难过了。 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平,叫他孑然一身,还要如此伤害他。 “三娘,三娘觉得心疼。”杜菀姝低声说。 而她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泼进了云万里心中。 她碰到了他的疤。 棉花般的触感落在额角,却让云万里感觉比那热水还要滚烫。他蓦然从情绪中回神,清醒过来。 是了,他在痴心妄想什么? 只是因为杜家家风好,教出这般光风霁月、赤诚坦荡的娘子,她怜悯他,不忍心罢了。 换做是只猫狗,是条小虫,天上人般的娘子,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烧伤的位置早已愈合,可每每杜菀姝看过来……甚至是触碰的时候,云万里都觉得昔日的伤口疼的难以忍受。 不是同情怜悯,还能是什么呢。 要杜菀姝自己选择,难道她会嫁给他吗? 蜷缩在怀里的姿态,难过的语气,仅仅是因为天真的小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在胸口内酝酿升腾的悸动,骤然熄灭,又悉数转进成难以忍受的,云万里压根就无法理解的情绪。 搁置在书案上的诗,落寞又仓皇的神态,还有杜文英那句“她该与心上人一同游船”。 云万里永远也无法取代船只上与她共同赏荷的那个人。 “你走。” 他明明背对着杜菀姝,却还是再次撇头,将右脸彻底藏了起来。 生硬的语气叫杜菀姝吃了一惊,却也茫然:“怎、怎么——” “最后一个机会,”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若不想圆房,你就走。” 杜菀姝猛地一个激灵。 怎,怎么就提起这茬了? 虽说坚持要服侍云万里更衣,杜菀姝的确隐隐想到了这层。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大嫂给的册子,看得杜菀姝脸红心跳,其中诸多男女恩爱的描写,她难免会设想到,到……她与云万里之间。 可云万里突然出言点破,他那般沉的语气,叫她瞬间慌了心神。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乱七八糟的慌乱之余,全然没听出云万里多少有些吓唬她的意思,紧张与羞赧盖过希冀,她本能地试图抽回手。 明明手腕被捏的死紧,可杜菀姝不过表现出丁点怯意,云万里就猛然松开了她。 她后退半步,狼狈转身。 就听身后浴桶哗啦声响,云万里似是站了起来,而后他拿起干净的衣衫,匆忙穿上衣裳,推门离开。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杜菀姝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缓了好久,才觉得脸颊的温度慢慢恢复正常。 这次,躺在竹楼的床榻之上,杜菀姝是真的没有睡好。 究竟…… 她攥紧了手中的被单。 是哪里又做错了? ………… …… 不知道云万里去了哪儿,待天亮之后,他也没回来。 杜菀姝洗漱、用餐之后,又为自己泡了壶茶。大半碗茶入腹,才觉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怀揣着乱糟糟的心事,杜菀姝梳洗完毕,来到延岁山别苑的马场。 刘朝尔一早就等候多时了,杜菀姝到后没多久,吕仁义也带着几名宫人,将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护送过来。 “你怎么啦?” 鲜少能见到杜菀姝这般状态,刘朝尔惊讶道:“昨天没睡好?” 平日两名小娘子打闹习惯,当着平康公主的面,刘朝尔还是照样想去戳杜菀姝的脸。 “昨日夫君先行回来报信……你别乱戳我。” 杜菀姝想也不想,就抬手去拦刘朝尔。 她的衣袖自然下落,露出右手洁白皓腕。刘朝尔的视线一低,猛然瞧见她手腕上的淡淡红痕。 那双黄绿色眼眸骤然变了,刘朝尔把嬉皮笑脸一收。她猛然抓住杜菀姝的小臂:“那男的欺负你?!” 杜菀姝:“什——不是!” 一早上魂不守舍,杜菀姝完全没发现她手腕上留下了印记。 坏了,这该怎么解释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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