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向殿下赎罪,”杜菀姝垂眸,“调令紧急,没能与殿下好好说明。” “你可以不走。”平康说。 “是。” 杜菀姝大大方方承认了:“是三娘任性,坚持要走。” 见她如此坦荡,平康反而松开紧蹙的眉心。 任性自我的公主,似乎并未因此触怒。她歪着头想了想:“因为云万里。” 没想到平康竟然能记住云万里的名字,这出乎了杜菀姝意料。 “嗯,”她又承认,“是因为我夫君。” “不能换一个?”平康的小脸又垮了下来。 “……” 怎么还惦记此事! 公主这么一说,连吕仁义都险些没绷住笑声。 “官家赐婚,不能换呢,”杜菀姝耐着性子解释,“何况,三娘也不想换。” “你喜欢他。” 她才九岁,知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么?平康公主平日全然不在乎人情世故,怕是觉得杜菀姝“喜欢”云万里,与她喜欢抓鸟抓蛐蛐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平康顿了顿又道:“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骤然间,杜菀姝心中一阵酸涩。 脸上的笑意是再也挂不住了。 这些日子来,她尽力维持着平静轻松的模样,以免分别时引起伤感。既伤心神,也浪费时间。 只是没想到,听从父母叮嘱时没哭,见友人时没难过,直至平康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杜菀姝的眼眶热了热。 相处了五个月,也不是假的。 她当教书先生,许是性子相投,过往先生说的毛病,平康一个都没再犯过。 九岁的公主性子古怪,可爱恨却直接了当。她喜欢杜菀姝,愿意与杜菀姝做朋友,如此辜负率真之心,杜菀姝心里难过。 而见她这般神情,平康再次蹙眉。 公主看上去倒平静得多,她张了张口,似是想安慰,也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麻烦,干脆放弃。 吕仁义见了,温声出言:“殿下不是有话要同三娘子说,才特地出宫的么?总不能白跑一趟。” 话都到这份上了,不说也不行。 平康这才勉强开口:“你做你想做的事,很好。”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吕仁义,后者登时会意,抽出帕子递给杜菀姝。 “都不做想做的事,看着难受,”平康说话没头没尾,“你又没对不起我。” 杜菀姝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 平康在深宫长大,宫里的人,不论是皇后还是妃子,以及内侍宫人,确实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甚至是平康,纵然不服“管教”、我行我素,也不能说是全然自由。 所以,公主并不因杜菀姝离开而生气。 “挺好的,”九岁的小娘子总结道,“记得回来就行。” 她老气横秋,顿时将杜菀姝满心愁绪一扫而空。 接过吕仁义递来的帕子,她轻轻蘸了蘸眼角,又是扬起笑容。 “就听殿下的,”杜菀姝说,“待日后回来,三娘一定去探望殿下。” 平康抬起右手:“拉钩。” 直至此时,往日里乖僻的公主,才展现出几分孩童应有的姿态来。 杜菀姝俯身,选择与平康平视。 “好,”她郑重允诺,“拉钩。” 一大一小两位娘子,小指略略一勾,还要拿拇指相互按个印,才能算数。 平康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又欲张口,可话到嘴边,红衣娘子骤然侧头,她耳朵转向正门的方向,紧接着转身。 杜菀姝循着平康的视线看过去,眨眼的功夫,脚步声接近。 是云万里回来了。 人高马大的武人进门,瞧见着前院里热闹的架势,不由得驻足。 他的视线越过数人,好似其他人都不值得注意般,仍然在第一时间落在杜菀姝身上。 与云万里深邃眼眸对视的瞬间,杜菀姝几乎有些恍惚。 一年前,她还是名日日梦想着嫁给陆昭哥哥的天真娘子,如今,她就要离开出生、成长的京城。 可杜菀姝心中却没有任何忐忑不安。 触及到云万里挺拔的身姿和沉着的面孔,她就觉得没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走就走吧! 杜菀姝对着云万里扬起笑容。 到夫君出生成长的地方去,那里的百姓更需要他们。
第41章 从京城到肃州, 三千兵马一路向西北急行军。 前线吃紧,云万里不只是勒令快马加鞭,更是生怕自己到来、阵前换将的消息传到西戎耳朵里, 所以路途中几乎没有停下扎营。 这么紧赶慢赶, 明日就到兰州。 连带着杜菀姝在这段日子里也没有安生休憩过, 入夜之后, 就以马车为床铺, 铺好被褥和衣而睡。 今夜亦是如此。 只是杜菀姝刚刚躺下, 马车紧闭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云万里掀起帘子。 “夫君怎来了?” 杜菀姝赶忙起身:“今夜不用巡查么?” 军队多休息在野地里, 怕周遭有狼群, 总会组织兵马在四周巡夜。云万里身为统帅,往往身先士卒, 鲜少会回来休息。 “轮班。” 云万里言简意赅道:“回来陪你。” 杜菀姝点了点头,无声地向一边挪了挪, 给云万里空出地方。 人高马大的武人挤进车厢,本还算宽敞的马车立刻显出几分逼仄。他伸手将杜菀姝揽进怀里, 窈窕的娘子几乎半幅身躯都趴在了他的胸口。触及到杜菀姝微凉的指尖,云万里不禁拧起眉头。 杜菀姝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云万里紧紧拧起的眉心:“可是出了事?” 云万里摇头。 肃州不比京城,即使初春了,到夜里仍然很冷。 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杜菀姝。 “让你受苦了,”云万里低声道, “不该如此。” 杜菀姝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侧过头,耳畔靠在男人的胸膛, 隔着布料, 皮肉之下的搏动是如此稳健有力,让杜菀姝本能地感到温暖。 “没有这个道理, ”她柔声说,“我还能歇在马车里,好歹有个顶棚呢。三千将士,还有你,就靠着马匹,或干脆躺在地上睡觉,不比我苦?” “你与我们——” “没什么不一样的。” 杜菀姝轻轻打断了云万里的话:“都是爹娘生的,谁与谁不一样?” 她真不觉得受苦。 只是想到,都说云万里用兵如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如今回到肃州,是不是就能将西戎从肃州打回去? 百姓才是真的在受苦,每每思及此处,杜菀姝就分外觉得有奔头。 在京城里,夫君处处受人掣肘,朝堂之上,父亲也很不如意。坐在安逸的位置上,却因千里迢迢之外的战事良心不安。 总算……能做点什么了吧?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环住了云万里的臂膀。 掌心贴着他的后颈,男人的温度传递过来,慢慢的,杜菀姝的双手也暖和起来。 “明日进了兰州,就不会这么艰苦了。”云万里说。 “夫君之前就驻留在兰州吗?”杜菀姝问。 “很少会过来,”云万里言简意赅,“常年都在嘉峪关县。” 也是,守关守关,兰州离嘉峪关也有些距离呢。 “那夫君才是苦呢,”杜菀姝说,“三娘有什么辛苦的。” 提及往事,云万里微蹙的眉心才稍稍松开。 他揽着杜菀姝的手紧了紧,恨不得要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到底是个县城,朴素是朴素,但民风也相对质朴。平民对将士多有尊敬,也没什么苦的。” 是吗? 这和杜菀姝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脑海里,嘉峪关应该是个又冷又荒凉的地方。但仔细想想也不该如此——有人居住的地方,想来也是烟火气旺盛。 而且听云万里的口气,他很怀念驻关的日子。 百姓尊重他,那应该过的还不错吧? 杜菀姝不禁好奇:“既然如此,在肃州时,就没人与夫君说亲么?” 他从肃州调到山东平叛时,也有二十岁了呀。换做寻常人家,就算不成婚,也该是定亲了才是。 云万里迟疑道:“确实有,但我怕耽误人家,都拒了。” 杜菀姝:“都有谁呀?” 云万里:“……” 他低下头,迎上杜菀姝在黑暗中也清亮的杏眼。 这事好像不该同自己的妻子说……吧?云万里不太确定,下意识觉得杜菀姝会生气。 但见她这幅好奇的模样,也不像是酝酿火气。想了想,含混其词反倒是显得他心虚,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宋将军死后,新调来的姚知州想把女儿许给我——人家姑娘不太愿意,我那时也是过的浑浑噩噩,没这方面心思。” 话到最后,向来沉着的云万里,语气中带上了过分的郑重。 越是郑重,越显着急。 连杜菀姝能触及到的脖颈都随着言辞不自觉地绷紧,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叫杜菀姝失笑出声。 怕是直面马熊,他都没这副模样吧。 “嗨呀。” 杜菀姝心生几分逗弄他的意思,故意拖长尾音作苦恼状:“那明日到了兰州,岂不是就要见面了。” 云万里:“…………” 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杜菀姝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揶揄,可平日敏锐的武人却像是没察觉出来般。他沉思片刻,再次强调道:“当年就已拒绝此事,姚知州也是个懂眼色的人。若你怕为难,我来想想办法。” 这还能怎么想办法,难道还能不与知州见面么! 她就是随口一说,云万里竟正儿八经考量上。见他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杜菀姝实在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三娘不吃醋的。” 杜菀姝笑着说:“只是觉得夫君连西戎都不怕,却怕三娘为难,我看着心里欢喜,就想取笑夫君一番。” 说着,她又往他怀里凑了凑。 “隔了这么多年,知州的掌上明珠势必也嫁了,”她说,“夫君不用担心。” 她的杏眼微微向下,弯成天边的新月。水波流转的眼眸里,纯粹的快乐都要顺着那月勾流下来。 云万里见她这幅笑颜,真是有多懊恼都说不出来。 怀中香()温()玉()软,笑声震颤,颤进他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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