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谁了。他从前是我娘的君侍,性子好,待人也好,在北行的一路上对我还颇有照顾。”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能有孕,也好,往后不让人欺负了就好。” 就听赫连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哦,还和你有交情。他这个孩子……算了,不是这会儿该说的事,本王也管不到那么多。” 他未解其意,只一心挂在崔宜身上。 “我哥哥有过孩子。”他道,“也不知道大皇女有没有因此介意。是个男孩儿,我见过,如今应该有五岁了吧。长得很好看,又可爱,会冲着我叫叔叔。” “现在呢?”这人低头问,“还活着吗?” 他忍不住轻轻瞪了她一眼,“自然是活着,他们夫妻被俘北上之前,特意将他托付给友人照料的。你怎么对孩子都没句好话。” 眼前人摸了摸鼻子,像是自知理亏的模样。 “我总觉得,我哥哥这一路,多半是靠着对孩子的念想过来的。”他轻声道,“也不知道再相见的那一日,是多少年以后了。但总归都还活着,哪怕不见面也是好的。” 赫连姝竟罕见地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忽地问他:“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上心,自己想不想要一个?” 他一愣,脸上陡然涨红,“什么时候,马上就要见人了,却说这个。” “你看你,本王就问一句。” 她摇头叹气,一副不愿与他计较的模样,探头看了一眼窗外。 “嗯,也是快到了。一会儿见了我大姐,你不用多开口,也别鬼鬼祟祟的,显得你有什么目的似的。一起吃过了饭,我会拉着她去谈正事,你自己去找你哥哥叙旧就行。机灵点,没什么大事。” 他听着她嘱咐,只觉得心里极忐忑,又期待,郑重点头应了。 马车不一会儿就停在大皇女的王府前,他们一同下了车,被下人请进去。 赫连姣仍旧是上回他在金殿上见到的那副模样,只是大约还未开春,寒气料峭,她的脸色显得更加不济一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本王常年身体不好,府上少有人登门,比不得三妹那里人声鼎沸。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大姐哪里的话。你常年休养,我原本不该来扰你清静,如今为了母亲的吩咐,非要上门搅扰一回,我做妹妹的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崔冉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只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心里暗自思量。 席间并没有见到崔宜,只有两个年轻男子,在她身后伺候着斟酒布菜,看模样也不像是小侍,仿佛只是做活计的下人。 他心里道,素闻这赫连姣性情古怪一些,大约她是不许男子上桌见人,那就只有等到饭后,她们一同去议事的时候,他再自行打听了。 横竖他是赫连姝带来的人,没人会把他怎样,只要他胆子大些,也没什么。 正想着,却觉得对面的目光直直盯过来。 “不过,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来一个男人。要是让母亲见了,必定又要说你几句,说是你年轻,不知轻重。”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嗯?这副面孔,本王怎么瞧着还有些熟悉呢。” 崔冉闻言,心忍不住向上一悬。 身边的人却不慌不忙,只大方一笑,“大姐没认出来,这不就是上回在金殿上,我们共同看上的那个男人吗,当时我还说,我们俩不愧是姐妹,眼光都这样相像。” 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过带回去后,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就是一个带出来伺候的人罢了。” 说着举杯道:“来,还是喝酒。” 赫连姣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才肯举杯,淡淡道:“三妹当初为他,可费了不少心思。要是带回府才发现没意思,那还真是有点白费工夫了。” 虽然话说得不阴不阳的,无奈赫连姝脸皮厚,装作听不明白,也到底不能奈她何。 这一顿饭,崔冉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也根本没有咽下多少东西。 眼看着她们二人往书房去,赫连姝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可以自己走动,他早已按捺不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立刻就寻摸着往后院去。 一路走过去,他就发现,这座王府竟比赫连姝的更大,更气派。 他不由想起她说的,大皇女早年间原本也是少年英才,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朝野上下也多认为储位会归入她手,只是后来在征战中重伤,落了病根,才渐渐地失了这个念想。 心里就道,果然,大可汗待她还是多有歉疚,但凡是能给的,恐怕都一应送进她府里了。当初在金殿上,她们二人争他,大可汗也有意偏向她。要不是赫连姝豁出去,假称他已经委身于她,恐怕他如今的命运早已截然不同了。 思及此处,心里忍不住又愧疚。 从这一层上说,崔宜就是替了他的命,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景况。他只盼着他过得好一些,唯有如此,心里的亏欠才能稍轻一些。 后宅很大,要找到一个人问,也并非十分容易。他好不容易瞧见一个中年侍人走过,面貌老实的模样,赶紧追上前去。 “搅扰了,请您留步,我有事想劳您指点一句。” 对方倒是被唬了一跳,疑惑道:“不知这位郎君是?瞧着仿佛面生,没有见过。” “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今日随着一起来做客的。”他道。 那人这才连忙行礼,“原来是三殿下的身边人,奴有眼无珠,失了规矩,还请您莫怪。” 他哪有心思与他说这些繁文缛节,急忙道:“无须这样多的礼数。我只想请您指个路,府上有一名小侍,名叫崔宜的,现今住在哪里?” “崔宜?”对面满脸茫然,“咱们府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哪里能没有呢。”他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 但心里又道,也不奇怪,他若是做了赫连姣的枕边人,终归是有些身份,寻常下人不知道名讳,也是常事。就好像他们府里,常人都唤他“崔公子”,也未必个个都知道他名字。 便道:“他原是陈国人,是在金殿上被大可汗赏赐下来的,应当是在大皇女身边伺候。身量与我差不多,白白净净的,生得很好看,您再替我仔细想想。” 说着,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握对方的手,眼里含了泪光。 “他是我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想见见他。” 他心说,都描述到这个份上,总该是想起来了。这侍人却神情讷讷的,像是在苦思冥想一般,好像天天在府里做事,全然没留意这样一个人。 他便心想,难道这赫连姣的后院里男子众多,竟到了让人辨不清楚的地步。 “要不然,您替我指一指,大皇女身边伺候的人大约都住在哪里,我悄悄地去找。”他道,“您放心,我会小心,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眼前的人却像是渐渐悟出了什么,半张着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 崔冉心里急得很,生怕赫连姝她们事情谈得快,留给他和崔宜相见的时间不多。 正要催,这侍人总算是开了口,只是望向他的目光里写满犹豫,话音也支支吾吾的。 “你说的这个人,我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缓缓道,“他刚进府没多久,就死了啊。”
第69章 69 . 出云归雨(八) 我没有哥哥了。…… 崔冉一时之间, 并不震惊,只觉得荒诞得很,甚至有些生气。 “你怎么这样胡说呢。”他将这人的手轻轻一推, 皱眉道, “你要是不认识他, 我再去问旁人就是了, 怎么好拿谎话骗我。” 面前的侍人十分为难,一张脸像黄连似的苦。 “奴哪敢欺瞒您呢, ”他低声下气道,“这个人我记起来了,的确是军队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就进到府里来了。模样是很美, 我只远远见过,没说上过话。听说是大可汗赏赐下来的,从前仿佛还是陈国的一个皇子。这都是我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要是有说错的地方, 还请郎君莫怪。” 他道:“只是他进府没到一个月,就死了, 所以您刚才突然问起, 我一时间竟没转过弯来。” 他在面前絮絮地说,崔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下来,像是刺进了他的天灵盖似的, 使得头猛一下疼得要裂开,全身也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扶着额角,趔趄了几步。 就听面前的人慌忙唤他:“郎君,您没事吧?郎君?” 他勉强稳住身子, 脸色白得几乎不似活人,只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侍人扶住他手臂,脸上挂着一丝心虚,“郎君您保重身子。您有带来伺候的人没有?奴替您去喊来。” 他反倒回了神,“他是怎么死的?” “这……” “告诉我。” “哎哟,”对面就愁眉苦脸的,“奴只是一个做杂事的下人,这些哪是奴能知道的。还求您可怜,不要追问奴了。” 崔冉全身发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头脑却还清醒。 瞧这人的神色语气,就不像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是心里有顾虑罢了。 崔宜已经没了,他不能连是为什么缘故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这话传出去,让大皇女听见,更没有能耐去讨什么公道,必然不会牵连你的。”他颤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见对方仍犹豫,他便抬起眼来,眼底通红一片,尽是泪光。 “他是我的哥哥。” 这侍人将他看了好一会儿,或是熬不过他,或是也于心不忍,到底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只怪他生得太好看了,受不住殿下的恩宠。说是死的时候,身子底下全是血。” 全是……血。 崔冉猛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胸口闷疼,眼前阵阵发黑,咽喉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喊叫来,其声含混,喑哑难听。 “郎君,郎君。” 对方伸手来扶他,神色似有不忍,口中却还要道:“奴说这些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您可得说话算话,千万不能漏了出去。” 他只像浑身被抽了骨头一样,止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抬手捂住嘴,呜咽声却仍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空旷的路上格外刺耳。 对面到底是怕了,紧张地左右望了望,似乎有些犹豫,终究是一跺脚,“我说不能说,不能说吧。我可不敢再留了,你有什么冤仇,可千万别怪我。” 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避他不及。 只余崔冉一个,跪得佝偻下腰去,像要将脸深深埋进地里。 但任凭他流再多的泪,落进这片黑土地里,也悄然无踪。 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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