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来,他猜测大可汗的病,比众人所知道的要更重,才让她要用这种方式,为她属意的女儿铺平道路。 所以,这次任命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服从。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心中苦痛,强压不下。 “过来。”眼前人低唤了一声,伸手向他走过来。 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将手藏进衣袖,紧握成拳,高声道:“你别碰我!” 其声凄厉,在安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他静了一静,自己也慌了。 此处终究是宫中,容不得他耍性子,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让她难堪。更何况,此事并非她能转圜,她也是顾及他心情,才没敢及时知会他。 他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待她这般。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攥了攥,心里颇为后悔,喉头却又堵得生疼,以至于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就见那人眸子暗了一暗,大步向他走过来。 他瞧着她紧绷的脸,心里道,她大约是要生气了,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腕,也不作挣扎。横竖是他做错了,在外言行无状,她责他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身子却被她一带,护进了怀里。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经过,紧搂着他,飞快地就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极狭,寂静得很,应当是轻易没有人走。两边的宫墙却高,遮挡了大半天光,也遮得她眸子半明半暗。 她将他拥在身前,低声道:“冉冉。” 他狠狠一怔,十分不敢信自己听见的。 “你说什么?” 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眸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从前她有些许多时候,是与他好声好气,与他婉转缠绵的,但却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郑重,温柔,且眼底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一时看失了神,只觉得今日的她,好像格外地不像她。 赫连姝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紧了一紧,“是我做错了。” 他这才被她牵回了神,眼底忍不住泛起酸意来。 “别……”她见他眼眶泛红,就要抬手替他擦。 崔冉往后避了避,匆忙道:“我没事。” 然而话说出口的一刹那,泪却像失了控似的落下来。他分明没想哭的,却不知怎么的,就淌了满脸,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眼前人注视着他,神色难言。 他被她拥得紧,也腾不出手来抹,只吸了吸鼻子,觉得很是丢脸。 她领兵出征,是君命难违,他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不懂事的小家子气,还成什么样子了,没得让她看轻了他。 然而越是这样想,心里却越发的苦。他不愿意哭得难看,让她皱眉头,就用牙齿紧紧地抵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别这样。” 眼前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拇指在他煞白的嘴唇上磨蹭着,逼迫他松开。 “我会尽快料理了这件事,争取速战速决,早日回来。”她道。 他却只默默摇头,眼尾通红一片,泪水仍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往外溢。 她看起来极无措,手竟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才重新将他揽紧,目光落在他脸上,颇为游移了一番,好像想从他的表现里找到她该做什么的指引来。 大约是此生也没有同谁这样说过话,她干咳了两声,声音十分生涩,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崔冉闭了闭眼,小心地靠近那个怀抱,轻声道:“我怕。” 他怕她骑上战马,一去经年。 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她好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能称得上是他的亲人的人了。 其实,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分辨过,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从到她身边起,他从没有喊过她“殿下”,起初是倔强,后来是习惯了。仔细想来,他只有在做小伏低,或有事相求时,才肯软声唤她一句“妻主”,好像很是对她不起。 但她于他,却是他哭得天旋地转时,能投入的那个怀抱,是北地寒冷的深夜里,能够相交的体温。 哪怕这一路过来,她斥过他,罚过他,令他几度以为这一次她会真的丢开他,但每一次,就算是咬牙切齿也好,她最终仍然护了他周全。 她是陈国俘虏传说中的恶鬼,却毕竟没有伤过他分毫。 如果说他没骨气,那就没骨气到底吧。他不想再被她孤零零地抛下,守在她大得冷清的王府里,想着她在战场上情势如何,有没有受伤,盼着她灭了别人的国,凯旋归来。 那是他只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的日子。 他还怕,怕她真的如大可汗所计划的那样,被册为储君,有朝一日登基,坐拥天下。她会接过许多她本没有兴趣的责任,她会有三宫六院,君侍众多。 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得没有边界。哪一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她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他是一个自私得可怕的人,他心底里希望她不是皇女,不是主帅,也不是君王,只是回到王府里关起门来,会和他斗嘴耍横,会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个人。 哪怕他明知,绝不可能。 赫连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仿佛极为隐忍。 他以为,她多少要问他几句,为什么怕,或是再宽慰些许,承诺会尽早回来。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却忽地将他身子一拥,闭了双眼,倾身吻过来。 她的手扣在他脑后,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柔软的黑发。她额上戴的珠饰垂落下来,扫在他的脸上,微微的凉,又带过一阵令人心悸的痒。 唇齿交缠着唇齿,气息攀绕着气息。 像要把他吻进她的骨血里去。 他方才强忍哭声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此刻被她有意吻舐着伤处,将那一缕血腥气和着泪水的微咸,全都化进这片温软里。 他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难以为继,从刚才起就一直颤抖不止的身子,却无端地慢慢平静下来。 好像受伤颤抖的白鸽的羽翼,也会在南风里被安抚合拢,缓缓睡去。 终于退开的时候,他才瞧见自己的泪甚至沾到了她的脸上。不多,但于她的脸庞而言,却极为不相称。 “让你笑话了。”他低声道,匆忙抬手拭泪,“进宫赴宴的日子,我不该哭的。” 然后脸上就让人给抹了一把。 “嗯,你要是哭得再厉害些,我怕是只能带你到我爹宫里,打了水洗脸了。”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停,倒还来得及。” 他知道她有意逗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连忙解了帕子擦脸,收拾得大约能见人了,才道:“那我们快些去大殿吧,要是晚了,怕要让人瞧了。” 赫连姝点点头,抬手替他理整齐了鬓发,才带着他绕出小巷。 重新回到大道上时,天色已经又暗了几分,四下里的人变得多起来,有些是赴宴的臣子,有些是忙着当差事的宫人,脚步匆匆,颇为热闹。 “晚了也没事,”她在身边低声安慰他,“有我在,没人能说你,反正本王也不是没迟到过。” 正说着话,拐过一个转角,见着路旁有一队宫人行走着。崔冉已经有意避让了,却不料其中一个,像是脚下不稳,一连摇晃了几步,斜斜向他撞过来。 “干什么!”赫连姝眼疾手快,一下就将崔冉护住了,反手一挡,就将那人推开。 对方忙忙地站稳了身子,先道歉不迭:“真对不起,撞着您了。” 再一抬头,瞧见赫连姝阴沉沉的脸,顿时吓得胆也要破了,慌忙跪地请罪,“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三殿下,罪该万死。” 她这样一喊,那行走的一队人都停下来,跟着低头告罪。 地上的人犹自在求:“奴婢是天黑走路不当心,绊了一跤,当真不是有意的,求三殿下恕罪。” 崔冉瞧着,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吓得哭天抢地,后面一群人陪着,也不像个样子。便扭头小声道:“罢了,我没事。” 身边人这才冷哼一声,“起来吧。” 对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叠声地谢恩。 她拿眼角斜着那人,“要按本王的脾气,走在道上不看路,就该让人好好教你。瞧清楚了,是本王的男人性子好,饶了你。” 那人就急忙又转向崔冉,嘴倒是极甜的,很懂得察言观色,直接就喊:“多谢王夫,多谢王夫。” 崔冉让她喊得面红耳赤,万幸天快要黑了,也看不清,只低声道:“不必如此,往后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手垂在衣袖底下,轻轻捏了捏赫连姝的手,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替他找难堪。 身边的人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果真不声响了。 他这才看清,对面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眼睛扑闪扑闪的,在夜里也透着亮。 “王夫,”她道,“您,您人真好。您想不想看看鸟啊?” “什么?” 崔冉忍不住一愣,就见队伍里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道:“王夫莫怪。” 说着先将那小宫女一瞪,“连个话都说不明白。” 随后才堆笑道:“让三殿下和王夫见笑了。二殿下有令,这两只金雕,是要在今夜宴席上敬献给大可汗的寿礼,要我们好生照看着送过去。这金雕也是个稀罕物事,轻易捕捉不到,更难驯养。这丫头莽莽撞撞的,冲撞了王夫,王夫心善不怪罪她,这不,她倒想着拿这鸟来讨王夫高兴来了。” 小宫女挨了训,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只偷眼瞧着崔冉。 崔冉倒也觉得她稚嫩可爱,向她微微一笑。 “嗯,这话倒也没有错。”赫连姝点了点头,“本王从前听说,更北的地方有猎人驯养金雕,方法是祖祖辈辈的不传之秘。驯得好的,能站在人的臂膀上,帮着打猎,指哪儿去哪儿,听话得很。但也从没有亲眼见过。” 她转过头来问:“想不想看看?” 看她的模样,像是担心他害怕,还要有意问他一句。 崔冉心里的不服输忽然就有些起来了。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即便是凶猛一些,有这样多专职照看的人在这儿,想必也没有多可怕。他从前也听闻过,在北地有这样一种鸟,体型硕大,威风凛凛,有人误传其为大鹏。 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倒也想靠近了瞧瞧。 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嗯。” 赫连姝便陪着他,在那领头宫女的指引下,向装金雕的笼子走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忽听什么东西破空,声音不大,有些像鸟雀飞快掠过,随后“咚”的一声,落在他的脚边,滚出一段去。在夜色里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没防备,惊得后退了一步,立刻就被赫连姝揽住了,身旁的宫女也纷纷吃惊,手足无措,举目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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