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前阵子赫连姝说过,嫁与她手下一个千户且有了身孕的,便是他了。 再有,便是上面坐着的陆雨眠,与宫中的君侍们坐在一处,衣饰华贵,容貌姣好,只是曾经陈国宫中的贵君,如今作的已经是北凉人的打扮了。 崔冉远远望着他,不由细瞧了几眼。 不为别的,只为先前在宫道上,有小石子飞来之后,他瞥见的那一个背影,仿佛很像他。 他们从前都在宫中,是早已经熟识的,按理说他该很容易认出来。只是陆雨眠如今穿北凉人的衣裳,当时天色又暗,他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此刻,任凭他如何盯着看,那人也只端庄地坐着,像是与身旁的北凉君侍都谈不大来的模样,独自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回头看他。 崔冉的心里不免疑惑得很。 假如不是陆雨眠,能是谁呢?而假如是他,他又为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此刻又半点暗示也不透露呢? 不容他多思量,宫人已经高声唱道:“大可汗驾到!” 转瞬间,整座大殿里的谈笑声都停了,人人皆站起身,恭敬行礼,口称“拜见大可汗”。 他跟着众人行动如仪,却忍不住拿目光偷偷打量。 赫连翡,和他半年前在金殿上见到的模样相比,是显得稍为憔悴了一些,面容有些松垮,但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明白地透出颓势来。 在华丽衣装的衬托下,年已五旬的人,仍旧显得气魄很足,双眼之中仍旧是敏锐的精光。 正如她自己所透出的消息那样,她不过是身体微恙,没有太大的妨碍。 只是个中实情,就不由令人揣度了。 她在上首坐了,先与群臣说话,再受众人敬酒。崔冉只默默地坐在席间,半低着头,一声不响,期望在场诸人都不留意他半分,不要在这样的场面上生出什么事端来。 却偏偏事与愿违。 赫连姝身为皇女,座次尊贵,敬酒祝词也是躲不过的。她刚朗声说完吉祥话,酒杯还举在手里,就见大可汗一眼望过来,眼角带笑,目光却写满了审视。 “嗯?你身边带的人,好像瞧着有些熟悉?” 她一愣,崔冉心里亦是一惊。 还不待她回话,那边就道:“抬起头来。” 崔冉无法,只得依言抬头起身,向上首福身行礼,“参见大可汗,愿大可汗寿比南山。” 他如今的气色,比之当初在金殿上,是养得好了许多了。即便近来因为崔宜之事,伤心不已,不思茶饭,已经瘦了两圈,但比起当时刚历经了战乱流离之苦,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他站在那里,大殿里燃着小孩手臂粗细的红烛,灯火通明,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一张脸温润俊秀,如同美玉。 座上的人微眯着眼,将他看了一看,就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是你。你们陈国人果然花样多,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咱们凉国人性子直,学不来。” 他让说得无所适从,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只能微微含笑,一言不发。 大可汗的座席右侧,坐的是小阏氏,此刻一张脸铁青,嘴角紧抿着,半点也不看崔冉,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好像假作不认识一样。 崔冉明白,他心里应该是气极了。 他当初就十分反对赫连姝将他留在身边,为此不惜想出将他发卖去花街这样的法子,只是多亏了旁人相助,赫连姝又赶到得及时,才没能成功。 而今,他属意的那尔慕被驱逐出府,自己这个不该留的人,反倒跟着赫连姝登堂入室,出现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他心中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一口气。 当初在宫里受辱时,崔冉曾心想,都道天下女婿难为,人人都怕遇见恶公公,不料他遇上的,竟这样可怖。 可如今再次相见,他心里却不如何憎恨,反而只觉得惆怅。 小阏氏恼恨他,说他只会给赫连姝惹来祸患,现下他自己回想,这话倒也没有什么错。 他给她添的麻烦,实在也是够多的了。细论起来,他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的确是有些对她不起。 他心里正叹着,却忽然听大可汗问:“上一回,我让人打了你三鞭,怎么,记不记恨?” 他没料到她会当众提这个,微微一怔,立刻道:“奴不敢。大可汗降罚,自当甘心领受。” 他还记得,在宫中,面对尊位须得自称为奴。 低眉顺眼,十足的恭敬谦卑。 让这样一提醒,在座的许多大臣,都回忆起来他是什么人了。一时之间,私语声不断,且有人拿目光来瞧他与赫连姝,充满好奇与惊讶。 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这样低贱的身份,一个俘虏,竟能让三殿下这样宠爱,甚至明晃晃地带到了宴席上来。当真是他有本事。” 一旁就有人道:“哪儿呀,你没瞧见当初在金殿上,三殿下就那样护着他吗。怕是在回白龙城的路上,心就已经拴在他身上了。” “啧,这陈国的男人,真是和狐狸精似的,妖妖调调的,也难怪三殿下被迷了眼。” 他听着她们的难听话,既不羞怯,也不气愤,只平静地立在原地,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身边的赫连姝应当是也听见了,他余光瞥见她的拳头握了握,转向上首时,却是神色泰然,声音朗朗。 “母亲赐他什么,都是他的福气。”她道,“他既不敢心生怨恨,女儿也绝不允许。” 听见她这一句,大可汗才缓缓点了点头,眼角漾开几分松弛的笑意。 “男人就是为了伺候女人而生的,只要懂规矩,讨自家妻主喜欢也是对的。”她摆摆手,“今天不是上朝,这样郑重谨慎干什么。来,喝酒。” 于是赫连姝重新端起酒杯敬她。 崔冉虽不大能喝酒,如今却不是从前在陈国宫中,有母皇父后宠着的时候。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少不得要陪着敬一杯。 他以袖掩面,要仰头喝下去的时候,就听身边人轻声道:“你做做样子就行了,没人注意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浮上一丝笑意,果真听她的劝,只饮了半杯,仗着隔得远,不让旁人看清就是了。 只是他们窃窃私语的这短短一瞬,却没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去。 “大可汗您瞧,两个孩子多恩爱。”有人笑道,“咱们看了,心里也高兴。” 他眉心不由一跳,抬眼去看他。 此人坐在大可汗的左手边,依照北凉人以左为尊的习惯,他猜想这应该是她的原配夫郎,大阏氏。 他的面貌与他亲生的赫连姗是有些相像的,生来是个带笑的模样,和蔼可亲,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仍旧端庄典雅,风度极佳。 与另一边脸色紧绷的小阏氏相比起来,显然令人心里亲近许多。 “恩爱?”大可汗放下酒杯,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擦嘴角,不置可否。 一旁的小阏氏终究是按捺不住。 “不过是一个小侍罢了,伺候人的玩艺儿,哪里配称恩爱呢。”他道,“咱们老三还没有娶亲,不像二皇女,已经有夫有子了,让人羡慕。” 看神色,显然是心里很受冒犯,无奈放着地位尊卑在,到底不能不克制。 大阏氏并不以为忤,只笑道:“原来弟弟是操心这一桩事。这有什么难的呢,三皇女年少有为,相貌又好,早已经让不知多少男儿芳心暗许了。只要是有心挑,必定能有好的。” 说着,扭头看大可汗,“您说是不是?” 崔冉眼瞧着几人神色各异,大可汗还未开口,他身边却忽然传出了话音。 “启禀母亲,女儿不敢欺瞒。若要当真论起挑选王夫一事,请恕女儿大胆,借着您的寿宴沾沾喜气。我心中已有人选。”
第73章 73 . 琉璃今明(四) 大可汗之死。(二合一…… 一语既出, 满座皆惊。 崔冉也没有想到,她会陡然说出这一番话,哪怕是即刻拉她, 也来不及。 就见大可汗沉吟了片刻, 似笑非笑, “哦?你心里的人选是谁, 不妨说来听听。” 她身边的大阏氏神色仍恬静,小阏氏却已倒竖了眉目, 厉色盯着赫连姝,只无奈不能开口喝止,但那神情已经是极明白的了—— 她要是识相的话,便该立刻转开话头, 绝口不提。 赫连姝却像丝毫没有看见他的暗示,只微微带笑,一字一字清晰道:“正是我身边此刻站着的人, 今日特意带来给母亲相看。” “你!”小阏氏终于忍耐不住, 扬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一旁大阏氏却从容微笑, “弟弟何必这样着急, 孩子不过刚说了一句,还是听她说清了缘由,再考量不迟。相信大可汗自然有决断。” 说着,还婉转瞧他一眼, “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该是和和乐乐的,咱们怎么好和孩子先动起气来。” 小阏氏胸口起伏得厉害,冷冷斜了他一眼, 终究是抿紧了唇,不好再说。 崔冉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一片交头接耳之中,只觉得心向下坠了一坠。 他事先从不知道,赫连姝会在这个场面上向大可汗提这件事。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宫道上与赫连姗相遇交谈,临别的时候,她说:“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他立刻用目光去找她。她坐在对面一席上,眉目舒朗,只举头望着大可汗,好像与众人一样,都只等着这位君王会降下什么昭示来。而对他的视线,仿佛丝毫未觉。 大阏氏亦是神态平和,不慌不忙的,拿足了一国之父的风范。 他小心看了几眼,却也摸不清,其中到底是真有异样,还是他太多心了。 大可汗倒并不动气,也不显得如何惊讶,只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清楚吗?” “女儿明白。”赫连姝纹丝不动,亦不退缩。 她与她的母亲,一个在上座,一个在下首,一个是鬓已斑白,一个是风华正茂,眉目间颇为相似。她们遥遥相对着,一时无话,倒让人生出几分恍然来。 终究是大可汗低咳了一声,“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是。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他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得还算尽心,我瞧着倒还挺合心意。”她道,“母亲您也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太多的兴趣,府里的人也一向少。我以为,既然眼前有合适的人,倒也不必再费事去别处挑了。” 她仰着脸,神色坦荡,“女儿从前不爱受拘束,总声称身在军中,常年征战,不急于娶夫。但如今年岁渐大,倒也有些转过脑筋来了,此次出征齐国,便是顺利,也要远行一年半载,要是能在出征之前将婚姻大事办了,也免得您总是念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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