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孩子睡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此时一双小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碧纱橱内外都是一片安静,陆子期隔着锦被轻轻拍着音音后背,突然孩子一个激灵似乎要醒过来,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个人都笼着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觉到安稳,颤动的睫毛安静了,似乎要睁开的眼睛稳稳闭着,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陆子期一动,旁边的钟大娘赶紧递过来一个长条枕头,陆子期熟练地接过来抵住音音后背,同时松开了落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让睡梦中的孩子觉得好像依然被人托着抱着,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小手。 陆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 一出碧纱橱,周围人就觉自家大少爷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了。碧纱橱内的大少爷还是一个温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纱橱外的大少爷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冷。 串儿捧着黄铜盆的手一下子握紧,本来安静的水面一荡。 陆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儿一眼。 只一眼就让串儿觉得周身发寒,紧张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大公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厅,串儿觉得魂儿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过神来的串儿身子还在轻轻颤着,铜盆里的水跟着轻轻晃荡。钟大娘好笑地看着这个吓傻了的丫头,一个铜盆端到这时候,里头的水都凉了,她都不知道放下来..... 钟大娘伸手要接过来,串儿才恍然自己还一直端着盆水,赶紧放到了一旁的黄花梨木脸盆架子上,这才惶惶不安低声问钟大娘,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跪着请罪。 钟大娘看了看碧纱橱,里面依然是安稳的,孩子睡得正好,她这才转身看向串儿,“不用了。” “这.....过去了吗?”无论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带着的时候出的事情。 “过去?”钟大娘看着外面冷肃的冬天,“你算过去了,只是那些人,还没开始呢。” 钟大娘的声音是一向的温柔,听得串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又想到了刚才大少爷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眼波都未动,却让人觉得寒到骨子里。 身旁钟大娘已来到了门口,吩咐丫头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过来的桃树,还是得把树衣裹厚一些,我瞧这个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原来院中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桂花树早已被整个掘了根,变成炉膛里的柴火烧了。要种桃树是音音的主意,当时大少爷听了,就直接吩咐人从花园里挑最好的桃树移了过来,听说后来陆夫人赏花,看到那个留下的大坑气得两天没能好好吃饭。 穿着青缎棉袄青色褙子的丫头听了吩咐,赶紧去找花匠了,清晖院里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院外角落里探头窥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冻麻的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陆夫人看着旁边正跟着奶娘玩花绳的女儿,重复了一遍婆子的回话。 婆子点头,“老奴看着进进出出的,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昨日才让丫头用暖房里熏出来的凤仙花染了,此时正是红得最好看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地靠着铺着锦缎厚椅搭的圈椅,抬头看向旁边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这就算过去了吧?” 刘氏就没担心过,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回头咱们就使人带着礼上门替孩子赔不是,孩子之间玩玩闹闹,不过去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就是一直在想这个“还能怎么着”,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清晖院能怎么着,这要是陆家大少爷真把几个孩子怎么着了,那可真成了混账玩意了。这么一想,陆夫人看着自己染得红红的指甲觉得更好看了,这颜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过年了。 到时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气除了,美美地过一个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顺当起来。有了这次教训,那个小的总该老实一阵子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个主意,把清晖院那个小扫把星给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野丫头,惯会讨好老爷,溜须拍马。没了这个晦气的,她就不信清晖院在老爷那里还能有好,还不是三天吵两天杠的。 至于准备礼物致歉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个陆家主母操心了,快过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一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整个陆家都看见了,她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大冬天亲自去解劝,就差直接吃清晖院下人的排头了,让谁来说她都仁至义尽,她就不信谁还能说出她一个不是来。 这边陆夫人刚吩咐把年夜饭的菜单子拿上来,她要好好看一看,就听外头有婆子还没进屋就扯着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陆夫人太阳穴一跳,登时就要让人掌婆子的嘴,大过年的满嘴里什么“夫人不好啦”,这么不会说话的婆子要嘴干什么! 谁知陆夫人还没发作,就听到婆子的破锣嗓子: “大少爷带人来啦!打上来了!” 这次陆夫人的太阳穴直接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谁? 她赶紧让人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还是她嫂子在旁提点,陆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请老爷!” 就是精明如刘氏,看到陆子期带着人来了陆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这次这个陆家大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一看到带人进来的陆子期,陆珊珊就吓得往奶娘身后躲,奶娘也吓得很,只是没地儿躲。陆夫人颤颤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色厉内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谁敢!” 陆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摆手,先是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来,轻声细语对陆夫人道:“夫人放心,咱们会好好看着小姐的,准保一点都不会碰到咱们大小姐。” 陆夫人脑子还是蒙的,只见这两个丫头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带着陆珊珊的奶娘身侧,显然什么都不敢对她女儿做,陆夫人还没来得及放心弄清楚陆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见始终站在门口一侧连一步都没迈进来的陆子期又一抬手,陆夫人就觉脑子轰一声。 后来陆夫人才意识到不是脑子轰一声,而是屋内轰的声音。 跟着进来的粗壮婆子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短棍就开始砸。 一时间不光陆夫人,陆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能听见哗啦哐当的声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击碎的声音,沉闷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立即开始喊叫乱跑,但大少爷显然是有备而来,院子里站着铁塔一样的随从把门一堵。有机灵些的想寻别路溜出去,却发现整个院子被大少爷的人守得铁桶一般,别说陆夫人的人就是只猫狗都出不去。 正房里都是陆夫人的惊叫和陆珊珊惊恐地哭喊声。 听到陆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陆子期好像才满意了,他转了身,背对着乱糟糟的屋内。此时太阳西斜,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挂在那里,洒下冷冷的光。 身后的碎瓷声、击打声、哭喊声,这一切好像对陆子期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远处的太阳。耳边响起的是音音的小奶声,她说冬天的太阳好像一个没热的饼子,挂在那里,看着就怪凉的,让人连咬一口的想法都没有。 这么一想,陆子期分外仔细瞧了瞧太阳,就像一块没有热气的饼,冷淡地对着这个充满嬉笑怒骂荒诞无常的人间。 慢慢的,身后的打砸声零星了,然后停了。 跟着来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两边。她们不是陆家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从西边过来的,是西边那条商线上的人,她们只听主子吩咐,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陆子期这才转身,看了一眼里面,能砸的都砸得干干净净。为首的婆子从小主子眼里看到了赞许,这是认可了她们,觉得她们活儿干得不错。小主子觉得她们干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见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烟,撂下烟斗就说了一句话,“干,以后就跟着这位新主子干!”婆子当时就明白了,她家男人这是看准了人,做出了选择。 冰冷的阳光落在陆子期身上,让少年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如这个冬日一样:没有温度的冷。此时刘氏紧紧贴在陆夫人圈椅后,这个圈椅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陆夫人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旁边是搂着陆珊珊的奶娘,已经面色煞白。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陆珊珊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快没了人样子,不知道为何,曾靠近过鬼屋的丫头,觉得大小姐哭到最后,声音就像那只发了狂的猫。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头一个哆嗦。 陆子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验收成果,连一眼都没有看屋内几个人,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屋内两个丫头赶紧冲着一片狼藉中的陆夫人行了礼,还是轻声细语,无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爷说,大过年的,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说着更恭敬道,“少爷还对大小姐说,要知错就改,别有下次了,这次连累了这满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东西可就不能替人顶罪了。” 说话的丫头要多恭敬就多恭敬,声音要多轻软有多轻软,好像生恐吓着孩子。可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只觉不寒而栗,陆珊珊已经快哭不出声了,睁着仇恨的眼睛,愈发像那只发狂的猫。 话说到了的丫头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跟上前面人群,离开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夫人伸出来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话,到底有没有人能说句话,这陆家大少爷还能是个人?这就是个没有人伦的鬼! 是了,陆子期十岁那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得还那么好,可偏偏就让当时的陆夫人心里发寒,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想起来,才认清,就是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情绪,没有人伦,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着——一只鬼! 在那个阴暗的拔步床前,这个让陆老爷自豪的俊秀儿子,让当时野心勃勃的陆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气! 清晖院的人眨眼间都离开了,清晖院的大少爷从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惊惧的人。 刘氏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个据说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还有那个镶翡翠的香炉翻滚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块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这活儿干得是真细致,真是连一点完整的东西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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