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把手中暖炉递了出去,伸出手接过旁边丫头手中的雪帽和斗篷,仔细给音音穿戴好,蹲身帮她把雪鞋套上,这才穿戴上自己的,伸出还有余温的手,牵住了小姑娘,走入了大雪中。 早有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照出了纷纷扬扬的雪粒子。 后头跟着的钟大娘张嘴还想提醒一声,如今音音眼看也快八岁了,纵是兄妹也当有诸多避讳了。沉默走在旁边的钟伯摇了摇头,钟大娘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一则想到今夜毕竟是除夕,又是这样大雪,大少爷多照应也是该的,二则更是想到这两个孩子毕竟不一样,虽是长在陆家这样大富人家,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清晖院好些下人都打着灯笼跟着,在黑暗中蜿蜒出一片摇晃的光亮。 到了陆家年夜饭的正厅,里面两排高灯,亮如白昼。陆子期给妹妹解下雪帽雪衣,又扶她脱去防雪的套鞋,看了看她的鹿皮小靴子,抬手轻轻拍了拍,抬头问:“脚凉不凉?”从清晖院到这边可是不近,这样的天,就是大人冷得都受不住,陆子期怕凉到音音。 音音跺了跺小靴子,“里面都是毛毛,暖和着呢。” 陆子期这才起身让旁边小厮帮自己卸下衣帽,带音音进了正厅。陆老爷和陆夫人此时都还未到,没了陆夫人娘家里里外外那一大堆人,今年的年夜饭想必能清净不少。 已经到的人泾渭分明,一边是挨着坐的陆文举和陆珊珊,旁边围着一堆婆子丫头。略后一点是小桌旁坐着的姨娘,肚子已经不小了,只带着一个丫头婆子,格外安静拘谨地坐着。 本来陆文举和陆珊珊那边正热闹着,丫头婆子既要哄着两个小祖宗安坐,不能让陆珊珊真拉着陆文举出去看雪,又不能硬拦,真是百般解数都使出来了,逗得陆珊珊合不拢嘴才算忘了出去看雪这茬儿。 随着陆子期和谢念音进来,闹哄哄的一边就是一静,看到自己这边人突然连话都不敢说了,陆珊珊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待看到进来的谢念音穿戴,偏偏是和自己一样的大红,一样的金线绣花,可又偏偏不知是什么料子,在灯下好似隐有流光,把自己这身衣服都比下去了。 陆珊珊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碍于这个仇人一样的大哥在场,平时说发作就发作的大小姐,这会儿偏偏不能发作,气得她一把推倒了面前暖饮杯,大呼小叫非说是丫头故意的,被奶嬷嬷带下去重新换衣裳,她这一走,正厅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只有对面高台上戏班子的笙箫声,隔着大雪传来,吹得是喜气洋洋的曲子,只是拿笙箫吹出来总不像那么回事。但听说金陵好些贵人家里都是这么听的,如今临城上等富贵人家也都这样,陆家自然也跟上,要是还锣鼓喧天的闹腾,倒显得有些不入流了。 后边年轻的姨娘起身朝着进来的大少爷小姐微微福了福身,被丫头扶着坐下,到这时才略略舒展了些,就是她身边的丫头此时也觉得松快了些。 陆文举脸色不好看,大约是念书熬的,都知道小少爷念书最是用功,就是不知怎的,这两年脾气越发古怪。连他用功这件事下人都不敢多提,有时候小少爷听了喜欢,有时候一听就会立即暴怒发脾气。 陆子期眼睛里根本就像没有这些人,直接带着音音坐下。音音也根本不看陆珊珊和陆文举那边,别说陆家下人,就是临城人,都知道两边人是结了仇的,还做什么样子呢,怪恶心人的。 她只笑嘻嘻朝姨娘那边点了点头,算是跟厅里先来的人打过招呼了。 坐下来后,就挨着哥哥小声讨论今年的年夜饭,哪一道一定要趁热吃才好。结果说着说着,把自己口水说出来了,她赶紧不动声色咽了咽。 这突然的小动作,让每次一来到这等场合面色就忍不住沉下来的陆子期,都缓和了脸色,有些想笑,也就一心一意跟音音说起点心菜肴。 很快,陆老爷和陆夫人到。两人明面上看起来倒还是旧日模样,只是谁都知道这一年陆夫人可是不好过。为了后头那个老实的姨娘,不知跟陆老爷闹了多少回。 陆老爷一进来,旁边的姨娘扶着丫头颤颤站起来,低眉顺眼行礼,趁着夫人转身,悄悄抬眼望了陆老爷一眼,陆老爷也同样看了姨娘和她挺着的肚子。 只这一眼到底被旁边始终注意着夫君的陆夫人捕捉到,美艳的脸控制不住一抽,可想着娘和嫂子的话,也终于明白对待这个男人,闹,没有用。她硬生生按下了脾气,吃下了这口气。 高傲地觑了一眼旁边小家气的姨娘,可十七岁的女孩子,就是小家子气都是堪怜的,娇嫩的如同枝头才抽芽的嫩柳。 只一眼陆夫人就抿紧了唇,她才二十七,论理也不老。可二十七离着十七岁已经十年了,离着曾经被她狠狠嘲讽过的三十却没有几年了。缓缓坐下来的陆夫人,固然忍着,但控制不住恨得掐紧了掌心。 一直到这时,陆子期才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眼中涌起淡淡的嘲讽,这才到哪儿。这位凭着美艳敢上他娘面前来的外室,以后只会一年比一年老,可外头十七岁的漂亮姑娘,年年有。 他想起了娘亲在见过他爹这位心头好后,揭开了许久不曾取下来的镜套,看着镜中病到枯干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镜套重新套上。整个过程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并没有露出任何哀色。 但当时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陆子期,却总也忘不掉娘亲的眼神,那样平静,平静到让他觉得悲凉。 音音的小手握住了陆子期的手,软乎乎的小手握着他的拇指,陆子期才发现自己垂在膝头的手微微的颤。 “哥哥冷吗?” “现在不冷了。” 晚宴在不咸不淡中结束了,陆老爷最挂心的还是陆子期的学业,把大儿子叫入书房。陆夫人看到只叫了陆子期一个,再次恨得咬住了牙,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儿子一眼:她这么不容易,处处给他争,这个儿子怎么就是不知道为她争气! 又看到旁边姨娘挺着的大肚子,陆夫人更是恨。 大雪无声,才不管人间这些是非纠葛,它只是兀自纷纷扬扬。 每次进陆老爷的书房,陆子期都是按着心里翻涌的恶心,可如今他已经能面色温和地进去,听教,然后点头称是。 陆老爷显然酒多了,给烧得暖融融的热气一熏,更是酒意上头,居然在书房里提起了陆子期的娘。 陆子期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点头,表示必然功名有成,不负爹娘所期。 迈出书房门口的那一步,陆子期捏着大氅的手好像能把狐狸毛的大氅捏烂。这时他抬头隔着大雪,看到了对面廊下提着小灯笼等自己的小姑娘。 音音一看到门开,就提高了灯笼,照亮了她白莹莹带笑的小脸。 陆子期死死攥着大氅内侧的手慢慢松开了,冷冽的空气扑入他的五脏肺腑,那些腌臜肮脏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都远了。 他快步离开了这个书房,走入漫天大雪中,向着音音走过去。 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世间,他都再不是一个人。从两年前砸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此生都不再孤单。 时光弹指,两年已经过去了。 然后又是一个转眼,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盘算中,桃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化,距离那声声砸门声,十年过去了。
第35章 杏园诗会 岁月如梭, 时光荏苒。 昌德三十二年,赵家杏园内,河流两岸杏花树木掩映之间, 年轻男女分别散落两边,这日正值春日诗会,临城有名的才子佳人都聚集在富商赵家这处园内。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当真应景!”一个爽朗的女孩声吟出, 念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扑哧笑了,大概真的是春光太好,满园杏花飘,让赵红英这个最不爱读书写字的都吟了诗。 旁边着豆绿色衣衫的少女把手中杏花枝一晃,整个人都凑到赵红英面前:“继续呀,怎么不继续念下去, 下面的才更应景呢!”说完就一晃, 嬉笑着挨到了旁边玉色衣衫少女身旁。 玉色衣衫的女子是书香大族孙家的女儿,纵然是此刻满园嘻闹,她也总是最安静端庄的那一个, 此刻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垂头抿唇笑。 赵红英把手中杏花枝往豆绿少女面前一扔, 后者非常灵巧地闪开,拿手中花枝一挡, 让赵红英这一扔落了空。 赵红英哪里能放过她, 追上来就要捏她的脸,豆绿衣衫少女喊着“孙姐姐救我”就往孙家女孩身后藏,环佩叮当, 是她腕上翠玉镯子相碰的清脆声音, 和着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是你说应景的。” 孙菲尔一边抿唇笑一边拦, “好了,你就放过她这次,她原说的——也没错。” 赵红英跺脚道:“孙姐姐你就偏心她吧,每次都护着她!” 豆绿少女一听话音,就知道赵红英放过自己了,立即笑嘻嘻从孙菲尔身后探出脸,芙蓉如面,眉目如画,让这满园春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正是谢念音。 弹指间,曾经的小姑娘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去年那场及笄礼,至今还让临城人印象深刻,他们临城就没见过排场这么大的及笄礼,过去没见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 只那一根玉簪,就价值千金。临城多富商,可再是豪富,恐怕也没有往女孩身上这样砸钱的,只为办一场及笄礼。 不过这场及笄礼是陆家大公子办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场小小的笑闹,让谢念音微微乱了发钗,孙菲尔转身仔细帮她扶正,最后轻轻捏了捏谢念音的脸蛋,赵红英拍手道:“孙姐姐使劲儿,捏狠些,让她以后再胡说。” 谢念音当然不是胡说,赵红英已同知州家的三公子订了亲,来年金榜题名,就是两家结亲的时候。赵家有钱,知州家六个儿子,知州老爷也正需要大笔钱财上下打点。三公子虽是庶出,但到底是知州家的公子,又会读书,赵老爷也是一掷千金万金,才攀上了这门亲。 虽说知州家图财,但这门亲真能结,可不全靠赵老爷的财,难得是知州家三公子愿意。知州三公子从小拜入陆家请来的先生门下,跟着一起读书,与赵红英也算是青梅竹马。 大约也是想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一向跳脱的赵红英难得面色微红,满园飘逸春衫的少女,只有赵红英穿的是利落的窄袖,透着旁人没有的英气。此时英气勃发的少女,站在随风微动的杏花下,面色绯红。 谢念音过来拿花枝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声音小了些:“就停在‘妾拟将身嫁与’罢了,可别往下想了。” 赵红英艳艳红唇一开,骄傲道:“就是弃,也是我弃他,轮不到他弃我!”一张明艳的脸,比春光还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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