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话好似一声脆响,让他听着只觉如雷贯耳,却神清气爽。就是这样!什么狗屁父父子子,人伦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玩意!明明男子同女子一样浑浊,父同子一样为欲望驱使短视自私,可这世道偏偏捧一方踩一方,偏偏让一方服膺另一方。 好似男子一读书就干净了,好似男人一为父就高尚了。 他既看到读了书的男子也可以是个畜生,也见过父子之间也可全无恩义。孝之一道,却偏偏告诉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还不是睁眼说瞎话,他曾困惑这都有人信? 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看,他的音音就不信。 女孩子仰起的面容,好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玉,极美的眼睛里含着泪,那泪似珍珠,比他见过的最好的珠子都干净珍贵,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让人别说勉强她,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给她。 陆子期微微别开了视线,柔声问道:“音音,你想要什么。” 谢念音想要什么?谢念音就想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想到这里音音轻轻笑了。她想这样永远过下去,谁不想呢?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不想过她现在这样好吃懒做、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没有人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她可以稍微不正常那么一点,但她也不能太不正常,她还有哥哥呐。 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临城最俊美的公子,是最有前途的读书人,是注定的人中龙凤。她不能给他添光彩,至少不要太拖他后腿吧。 “哥哥是问我想嫁什么样的人吗?”音音轻声问。 夜渐深,雕花廊檐下有凉凉的露水滴下。 陆子期听到谢念音的反问,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话,他问的是这个?他问的该是这个吧。 橘墨早已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下去了,这会儿她看着夜深天凉,悄悄拿来了小姐的软绸披风,陆子期接过抖开,帮音音披上,为她系上披风带子。 冰凉的绸缎带子划过他的掌心,让陆子期觉得心里都是凉凉的。 他静静听着耳边女孩轻声道:“哥哥帮我找一个人品好的公子,要人品好,要长得好,不求他富贵,只求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总是有底线的,总不会对她一个正妻太差吧。 “哥哥肯定会给我很多很多嫁妆,我肯定会有很多很多银钱。”一个好人总不会贪图她的嫁妆,不会算计她。只要不暗中算计,什么都好说,就是对方有心悦的人,一个好人的心悦是不会伤害旁人的。她大可以抱着软枕,盘算如何使自己的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继续过我高床软枕华服美食的日子。”有银子她就享用,没有了,就没有了,就穷着呗,也不是不能活。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音音轻声问。 陆子期非常专注地给她打着披风的结,也许是怕碰到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陆子期的手微微发颤,很细微,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终于打出一个漂亮的结,他的嗓音微微喑哑:“好找,哥哥慢慢给你找。”说着他轻轻抚了抚她浓密柔软的发,淡淡笑了笑:“哥哥回去了,音音睡吧。” 说完陆子期率先转身,出了屋子,穿过小院,月洞门边等候的几人刚亮起的灯笼一下子又灭了,是陆子期发话:“月光很好,不要灯了。” 钱多灭了灯,看着天上被云半遮的月,低头跟上。 回到清晖院主院,把人都打发下去,陆子期没有歇息,而是进了书房,借着入窗的月光,他轻轻拈起书案旁一角整整齐齐叠放的字纸:是谢念音今日写的小楷。 蝇头小楷,该是掌灯才能看得清楚,毕竟今夜月光并不好。可陆子期偏偏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的书房中对着小楷看了许久,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随后他把音音的字重新放了回去,用青玉镇纸轻轻压好,这才在书案旁坐下,微微凝眉好一会儿,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在不痛快什么。 明明妹妹很是懂事,她想过的日子,他可以帮她过上,这是好事啊。 陆子期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半月:有能力让自己唯一关心的人过上她想要的日子,这该是好事。 他该觉得快活。 风过,月下树影婆娑,婆娑的树影在陆子期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第40章 三姐妹开夜宴 次日, 朝霞满天,红日出头,是个好天。 这日是赵红英的生辰, 音音备下的寿礼一早就已让橘墨带着婆子小厮送去赵府了。今年估摸是赵红英出嫁前最后一个能清清静静过的生日了,来年这时候还不知赵府得忙乱成什么样子。 谢念音三人早就说好了,今日晚上三人要痛痛快快来一场夜宴,给赵红英贺寿。 对于孙家这样人家来说, 让女儿为了给一个商贾之女贺寿晚归,放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随着陆家公子和赵家公子都中了秀才,孙家也就默许孙菲尔与谢念音和赵红英之间的亲密友谊了。 这几年随着陆家公子声名鹊起,孙家更是大大变了态度。 三个同龄女孩到了这一天都格外兴奋,就是最稳重的孙菲尔,明明心头还压着大石头, 也在这一天感觉到松弛快活一些。 一早, 清晖院里钱多正低声吩咐书童,听到正房动静,忙几句交待完上前。见自家大公子已从内室出来, 他一边迎上前, 指挥下人送上洗漱物品, 一边悄悄打量,看到公子面上无任何异常, 看不出一点四更才睡下的样子。 这边刚伺候大公子更衣洗漱毕, 就听旁边小院里有了动静。 钱多忙笑道:“小姐早盼着这一日呢。” 陆子期慢慢擦了手,扔下巾帕,应了一声:“是贪玩。” 陆子期已在书房里坐定, 如常翻书, 钱多在外头守着, 就听旁边院子动静愈发大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就见月洞门处有了人影,正是谢念音带着丫头过来。 陆子期抬头,隔着洞开的窗看过去,天光现处,朝霞之中,走在最前头的谢念音一看到他就灿然一笑,朝他招手,当即提裙,加快了步伐。轻盈快活,如同穿梭在春天里的一只黄莺,或者天地间第一只蝶,第一缕风。 始终弥漫心头的阴霾顿时散了,陆子期不觉一笑,明明就是一切正好,也不知昨日他在书房枯坐半夜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同春风入门,还没见人,先听到她又软又糯的声音: “哥哥,我今儿回来肯定写不了字了!我就先不读书了,先把今日练字功课做了!”话音还没落,音音已经到了案前,伸手拿了用惯了的那只小羊毫笔,旁边橘墨已经帮她展开了宣纸开始研磨了。 陆子期一听就知道她跟朋友今晚必然是一通好闹,提醒道:“玩归玩,也不能太过。” “不过不过!哥哥放心吧。”说着谢念殷皱了皱鼻:“哥哥都让钟大娘跟着,还怕我能翻了天?再说有孙姐姐在,比钟大娘管得还多呢。” 陆子期不过嗯了一声,并不信她的保证,但色色安排妥帖,也不担心闹出什么乱子,就由她开心就是了。 就见她显然是满心里兴奋,可见这会儿脑子里盘旋得都是今儿的宴,可当她拿笔蘸墨的时候,那些咕咕嘟嘟的兴奋好像就慢慢停了。 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一刻,音音整个人就已完全安静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由活色生香的春天变成了黑白分明的画,专注得犹如黑的笔白的纸,再无一丝旁色杂音。 陆子期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才低头看书。 就这样,像过往的每一个早上,两人一个专注看书,一个专注练字。 外头丫头婆子也都如常忙碌,日头悄悄升起,拉开了清晖院又一天的序幕。 整个清晖院看起来好像安静的溪流,日复一日在林中静静蜿蜒流淌,安静祥和。但越是这样的安静,越是让人看得惊心,总觉得在下一个瞬间,这画面就会彻底变了样子。 陆子期温好功课,谢念音的字才刚刚写了一半。他悄悄过去,立在音音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了头。 旁人只知道谢念音爱穿爱吃爱玩,只有陆子期知道在“持之以恒”这件事上,就是好些书院的男人都未必有他家音音做得好。 快十年时间,从开始的五十篇大字,到后来每张一个大字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到今日变成一页页蝇头小楷,十年如一日,无论寒暑宴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或者多糟心的日子,没有一日间断过。 阳光入了窗,不知什么时候,陆子期的目光已从字上落在了音音侧颜上:静静垂下的睫,挺翘的鼻,微微抿起的红唇,俱都沾染了春光。 意识到的时候,陆子期忙退后,一时间竟慌乱碰到桌案笔筒,“哗啦一声”,在安静的书房,显得惊心。 他一手扶住笔筒,去看练字的音音,果见对方转脸疑问。 陆子期淡声:“倒了笔筒。” 音音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练字,一切重新恢复安静。只陆子期扶正笔筒,顿了一会儿,想起到了自己该出门的时候,没再看练字的音音,只握了握笔筒然后慢慢松开,径直出了书房门交代了橘墨两句,就带着钱多和书童出门办事了。 前头公子步子很快,后头跟着的钱多和书童都跟得有些紧张。 到了车前,钱多瞧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公子,试探说道:“公子,今日要见的张大官人,是不是麻烦得很?” 正要登车的陆子期顿了顿,嗯了一声,“是麻烦了些。”说着人就上了车,钱多挠了挠头,吩咐车夫往办事地方去了。 清晖院这边谢念音做完了功课,就快快乐乐开始挑拣起晚上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整个人恨不得哼起小曲,功课已经做完,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余下的只剩下快活。 音音一个人把整个清晖院都带起了一种过节的快活,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音音见状直接将这种喜气落了地,让串儿给清晖院里每人都封赏五钱银子,这下子所有人更快活了。 面对上来谢赏的丫头,音音直接摆手:“别谢我,这都是今天寿星赵家大小姐的赏!”心道,回头我就跟赵红英把赏钱要回来,自己打了个小银人送她,让她给我清晖院人封个红包也不为过,她把小银人的左手掰下来,就够赏了。 暮色刚起,清晖院的人开始打点送他们家小姐出门贺寿了。 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钟大娘和橘墨刚下车就看到赵府大门前已有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笑道:“我们家小姐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回日头,问了多少次时辰了,可算把您家小姐盼来了。” 音音就着橘墨伸出的手款款下了车,摆足了一个小姐该有的矜持姿态,看得两边嬷嬷都暗暗点头。 到了赵红英的木槿院,就见落日余晖撒在簇簇粉白相间的大朵大朵木槿花上,让人一看就觉欣喜热闹,好像赵红英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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