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人不紧不慢,从中步出,亭亭立在这朱墙碧瓦深宅高院之间,没有看任何人,视线直接落在了前方院门上挂着的匾额上。 无论是早先低声窃窃私语的婆子、咬耳朵的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媳妇子,俱都屏气凝神望着轿前少女,一时间院门前竟然安静极了。 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碧色衣衫,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瓷白小脸正微微仰起,专注看着前方悬着的匾额。 也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穿金戴银,头上是羊脂玉簪,耳边是同一块羊脂玉雕出的水滴形耳坠,垂下的雪白手腕上套着羊脂玉镯子,通身明明素净,偏偏眉目精致如画,是初见就让人屏息的娇艳,无形中就是不动声色的贵气,只这样静静仰头看去,就让旁人失声。 当年都说金陵谢家三公子养出的女儿不知该何等绝色,如今见了眼前少女,所有人一下子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哦了一声,谢家三公子如今的三爷,养出来的女儿就该是这等模样,一分一毫都是上天惊心雕琢,不说话的时候有冰雪之色,偏偏眉眼间都是殷家二小姐的骄傲点染,只不动声色。 少女一开口却仿佛春天临了人间,软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微微动,二小姐说:“这匾额,比十年前还新了。” 旁边看呆了的婆子这才找到了声音,笑着说:“二小姐,这是年下才油过的。”面对这样一个人,婆子丫头先前心头的怠慢一扫而空,不觉就恭敬起来。 谢念音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了身前这些人,以及前方这个对她来说,曾经显得森森的主院。如今再看来,没有那么高了,也没有那么深了。 款款前行,跟在身边的是愈发小心谨慎的橘墨,身后孙嬷嬷和偃月跟着。旁边先还拥上来看热闹的仆妇,这时候都噤声跟随,多一句都不敢吭。 也不知打哪儿传开的,说二小姐长在北方边城一个商贩人家,只怕粗鄙得很,不少婆子丫头难免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毕竟他们这等人家出来的丫头,只怕都比小地方人家的小姐体面,众人就更想见见流落在外的二小姐了。 然一见,俱都低头屏息,恭恭敬敬,再不敢升旁的小心思。 这时候有从前头院子过来的丫头,看着前面二小姐不紧不慢款款入了老太太的上房,才敢跟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咬耳朵,丫头们一听果然都兴奋,“真假?” “亲见的还有假,翠翘那个小蹄子好命,今儿轮到她在前头待客厅里伺候,我亲见着她上盏茶的工夫就红了脸。” “比咱们家几位公子如何?” 说话的丫头压低声:“能比咱们三老爷当年!” 顿时一阵抽气声,不当差的丫头再也坐不住,都借着由头想往前头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居然让心高气傲的翠竹说出能比当年谢家三公子。 前头花厅中陆子期对着手边香茶稳稳坐着,茶的热气都散了,旁边跟着的钱多有些不自在,已经许久没被人这样怠慢过了,只是看公子不急不慌,坐了这样久,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他才也慢慢静下心。 茶快凉的时候,谢家终于有主子来了,谢家二房老爷带笑过来了,一上前就道失礼,说是前头才送走了国子监祭酒,让贵人久等了。 寒暄周到热情,滴水不漏,言谈间无一不是探究,陆子期只作不知,从容应对。 一番往来,谢家二老爷让丫头换茶,才道:“陆公子于我谢家有恩,我们老太太一会儿还要亲见见公子呢。”然后道了扰,说自己先去后头看看,老太太那边是否得了空。 花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钱多注意到这次上茶又换了个丫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下头人想看他们公子,钱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要不是为了自家小姐,公子怎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给人这样看。 陆子期只轻轻摩挲茶杯,不语。 氤氲茶气中,公子如玉,微微垂眸,让走到花厅外的丫头忍不住悄悄回头再看一眼。 而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第87章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老太太正厅中, 下边或坐或站,已经满是人。不仅有谢家三房的夫人小姐,还有谢家其他房头的太太小姐们,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得老太太欢心够格在老太太面前露脸的,常年攀附谢家主房,无事的时候都来老太太这边奉承, 今日聚在这里自然是也想看看,三房流落的二小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随着丫头通禀人到,热闹的厅堂里短暂一静。 好些目光悄悄投向谢家三房夫人,三夫人含着笑看着门口,好像对旁边这些打量全然不知。诸人暗中打量的另一个目标, 就是偎在老太太身旁的谢汝臻, 毕竟谁不知道十年前,这两位小姐就不和,一个有嫡出的身份, 另一个有三老爷的疼爱。 从开始的针锋相对, 到后头大小姐彻底把二小姐压得死死的, 什么都没有的二小姐,也就剩下一张要强的嘴, 小小一个孩子一身硬骨头。 十年一过, 原来庶出的小姐早就是正经的嫡出,而原来嫡出的小姐却流落在外。她的住处院子如今早已是大小姐的,哦, 还有她定下的亲事, 如今也早已是大小姐的。 谢家其他小姐们都在下头规规矩矩坐着, 只有谢汝臻在上首老太太身边靠着,被老太太儿一声肉一声地搂在怀里,不过两句话就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此时谢汝臻偎着老太太,也看向了正厅门口处。 环佩轻响,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女人们视线一下子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先从门口屏风看到了进来人的裙角,来人脚步微顿,好些眼尖的妇人就看清了裙角暗绣,继而裙角一闪,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女模样。 谢汝臻先还带笑的嘴角微微一抽,老太太轻轻搂了搂身旁孙女。比谢念音大三个月的谢汝臻靠着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进来的少女。 谢念音同样看着这个熟悉的厅堂,感受着这满厅依然如故的目光,她当年就觉得这些目光很吵,总是很吵,如今十年过去,人心不变,这些目光呀,依然很吵,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曾经被刻意模糊的记忆瞬间彻底苏醒,十年过去,还是这个厅堂,还是堂下坐着的这些人,堂上那个一向尊贵的老人,好像也并没有老去多少,依然是那副笑笑的样子看过来,搂着得她欢心的孙女。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娘亲,不在了。 谢念音款款躬身朝上首行礼,她福身的这一刻,记忆远去,一切真实起来,青石地砖纹理清晰,冰凉如故,她也清清楚楚知道:她回来了,重新站在这个地方。 音音起身,微微垂着眼,这一刻她想到了陆子期,她想哥哥,莫名得——特别特别想他。 上首老太太开口话家常,倒好像谢念音这个孙女不过是外出了几日,这会儿回来请安,完全听不出祖孙十年没见的感觉。谢念音也捧场得很,口称祖母,倒也真的好像不过离开谢宅几天,此时回来定省。 祖孙两人有来有往,问答间无比自然,正因自然,所以才显得格外古怪。下面坐着的夫人小姐,或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或端着茶盏笑得慈爱。 一切顺畅自然,似乎没一个人知道这是谢府走丢了十年的女儿。明明周围都是热络,个个脸上都是笑容,整个厅堂都是一片其乐融融,橘墨却觉得全身冰冷,手心里都是冷汗,骨头里都冒着冷气。 她茫然看着小姐,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寒凉一片。 老太太慈和笑着,拍了拍身旁谢汝臻的手,慈祥嘱咐:“姐妹两个以后可不许再闹脾气了,再闹,祖母可是不依的。”谢汝臻靠向老太太,微微撅了撅嘴,“老太太要是偏疼妹妹,我才要不依呢。” 一句话让好些人都跟着笑了,真是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老太太点着娇嗔的孙女笑:“满家上下,就你敢挑我的不是,罢罢,你不是瞧上了那副翠玉头面?”说着吩咐身后大丫头:“赶紧拿出来给了这猴儿,省得她说我偏心。” 下面夫人仆妇都跟着笑,橘墨看向自家小姐,只见他们姑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看见一样,安静站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从门前大幅屏风看到上首老太太那张乌木坐榻。 老太太收了笑,重新看向堂前这个孙女,缓缓道:“你也别嫌祖母偏心,你这个姐姐打小养得娇,你做妹妹的要多谦让。” 说着把话一转:“远路来了,还没见过你母亲吧,快见见。” 堂中一静,夫人小姐们都笑声零落了些,目光在地上的谢念音和左边绣凳上坐着的三夫人之间逡巡。 橘墨只觉得自己前边偃月身子一僵,而她身旁的孙嬷嬷虽垂头却越发脊背挺直。 音音应了声:“老太太说的是,孙女才跟孙嬷嬷还说呢,见过老太太就去祠堂拜见母亲,为此衣服都没敢穿鲜艳的,青衫素淡的就来了,难得祖母体谅,孙女再不敢耽误的。” 话落,堂中更静,女人们的呼吸好像都轻了,先还跟着笑的女人们脸上的笑一时间倒好像不知该怎么处置,个个看起来都古怪极了。 谢念音瞧着,倒有些想笑了:满堂的笑话,多有意思呀。 这就是下头百姓们眼里的高门贵女侯门贵妇,也不过跟个笑话一样活着,除了藏得深了些,真不知道高在哪里了。要她说,还不如临城街头卖豆花的婆子,至少人家是真有手艺,点的豆花那叫一个漂亮。这些人,有什么呢,倒也好意思坐在这里看她的笑话。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旁边大丫头赶紧拿过来痰盒,伺候着老太太吐了,旁边谢汝臻已经接过丫头手里的茶捧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慢慢漱了口。 老太太半抬起眼皮:“也见过你母亲。”寥寥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 绣凳上的三夫人忙站起身,朝着老太太笑道:“自家人,没这些虚礼。”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咱们这样人家,又不是外头小门小户,也不是那等只认钱财的商贾人家,规矩还是得要的。” 堂上更静了,先还坐着的夫人小姐们这时候都跟着站起来了。 橘墨只觉得脊背冷汗都出来了,可她始终学着偃月孙嬷嬷站得恭敬又规整,不敢有一丝放松,时刻记着不能给她家姑娘丢人,不能让这豪门小瞧了她。 唯一如常的只有谢念音,她看了三夫人一眼,歪着头天真一如当年那个孩子:“这不是姨娘?” 说着一抬帕子掩了嘴,眼睛都瞪圆了:“莫不是姨娘扶正了,做了爹爹填房?” 满堂寂静中少女声音软糯,可偏偏字字如刀:“祖母我实不知,我以为只有陆家这样没什么规矩的商贾人家才会把丫头扶正,哪知道十年过去,咱们这样人家也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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