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贺年也来了长宁宫。 宋清安自镇国寺回来后便回了内殿补觉,对外头的这些事毫不关心。 翠珠被裴卿指给了宋清安,虽然其中有监视意味,但她宫里有个裴卿的人在,日后去寻裴卿也更便利些。 宋清安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淑妃哀愁的面容,一会儿是宋清怀离去的背影,一会儿又是……一尺白绫与悬空的双脚。 昏暗帷帐内,宋清安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她盯着帐顶,一边大口喘着气,心跳得飞快。 她又梦见了……梦见陆家被抄斩的那一日。 那是此后一切的开始,作为陆氏女的淑妃虽然因梁帝宠爱活了下来,但她彻底心死,不愿再与梁帝来往。 失宠后的淑妃在宫中境况自是一落千丈,然因着一双儿女,淑妃咬牙又坚持了一年。 直到……梁帝下旨,将宋清怀送去了秦州。 那时的宋清怀才十三岁,让他去秦州边地,无异于是送死。 许是打击太大……淑妃终是支撑不住,用一道白绫断送了自己。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宋清安日日都会梦见抄斩那日的宫内情形,与其后母亲的死状。 这梦魇已许久不曾出现,现在却阴魂不散地又来缠上她。 宋清安揉了揉头,缓缓撑起身子。 她得快些……再快一些。 为了母亲,为了陆家枉死的冤魂……还有兄长。 宋清安默默攥紧了掌心,片刻后又松开。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只她一人在宫中,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上一次混入宫女之中已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可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了。 想到死去的小芍,宋清安心有愧怍。 守在帐外的翠珠听到动静,便向里问道:“公主要起身了吗?” 宋清安默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外头的是翠珠。 “竹烟呢?” “回禀公主,竹烟姐姐在清点库房呢。” 宋清安良久才应了一声,自帷帐内递出一只手:“安排梳妆吧。” 翠珠应喏退下,不一会儿便带着四五侍女进来给宋清安梳洗。 铜镜之前,宋清安神情恹恹,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吩咐侍女多上些珍珠粉与胭脂。 正此时,竹烟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檀木盒;身后两个侍婢各提了一盏灯。 “你们先下去。” 竹烟将正给宋清安梳妆的侍婢尽数屏退,又看了眼一旁的翠珠。 罢了,她是裴掌印的人,留着也无妨。 “公主,这是掌印大人送来的。” 宋清安侧了身子,一眼便看见那两个侍婢手中提着的东西。 一盏兔子灯,一盏江南十三景。 便是前夜她看中的那两盏。 宋清安眼瞳微缩,似是不敢相信。 一旁的竹烟揭开檀木盒盖子递过来,一支玉垂扇步摇静静躺在里头。其玉色温润翠水,雕刻精细,宋清安拿起它,触手温润,确是上好的羊脂玉。 “放我妆台上吧。”宋清安轻轻放回玉步摇,合上盖子。 “那这两盏灯呢?” “放床边吧,左右各一盏。” 宋清安边说着,终是露出了些笑意。 “对了公主,贺年今日来送东西时告诉婢子,可能几日后公主就要迁宫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竹烟说起此事时,眉眼间也带了些笑意:“公主可早些准备起来了。” 宋清安有意无意睇了眼翠珠:“陛下的意思吗?” “这……婢子便不知了,大抵是吧。” “新封的玉和公主,居在何处?” “就在长乐宫呢。” 宋清安了然,若和亲之人依旧是她,想来眼下住在长乐宫的,便是她了。 梁帝可不会关心后宫之事,柳绮筠被她摆了一道,自然不可能好心地安排迁宫。那便只有…… 裴卿。 宋清安不由得叹了一气,她原先可没想让裴卿做这么多呀。这下可好,她欠裴卿的越来越多,只怕要连本儿都折进去了。 “知道了,”宋清安点了点头,竹烟正要退出去,宋清安又叫住了她,“宫宴是几时开始?” 竹烟亦有些记不清,一旁的翠珠接话道:“回禀公主,是未时。” “那便快些梳妆吧,”宋清安复又面向铜镜而坐,一手拿起妆台上的玉步摇把玩,“今晚宫宴……便戴这一支。”
第23章 宫宴 宫宴设在华仪殿,今夜参宴的不止有西夜使团,还有……宣王。 此外还有几位重臣亦受到了邀请,柳相也在其中。 梁帝看见下首的宣王,面色不善,但终究碍于颜面没说什么,宣了开宴。 西夜王派出的使者是西夜二王子,耶宁阿初。 西夜人生于草原之上,大多健壮直爽,行为豪放。但耶宁阿初却并非如此,比起西夜人,他更像是大梁人。 宋清安微眯了眼,打量着这位二王子。 其面皮白净,眉眼清隽,端的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感受到宋清安的视线,耶宁阿初不避不让,反而温和地向她笑了笑,举起酒樽示意。 宋清安还之一笑,他瞧着倒是无害。 可是被西夜王指定出使大梁的人,又怎可能如外表般好欺负。 来宫宴之前,翠珠与宋清安说了许多关于耶宁阿初的事情。 他的生母只是西夜王后宫的一个低位妃嫔,只在诞下二王子后被短暂关注了一下。耶宁阿初的处境称不少好,自他生母有孕起,西夜王妃就开始算计着要落了这一胎。 这样糟糕的环境,耶宁阿初不但有惊无险地长大了,还获得了西夜王的重视,此人不可小觑。 近几年西夜王已将立储提上日程,二王子与王妃所出的大王子之间明争暗斗不断,互相都没讨着好。 此次出使大梁,或是一个让耶宁阿初取得优势的契机。 思及此,宋清安看向耶宁阿初的目光愈发和善。 他们西夜的家事,她可管不着。但若能借此帮兄长一把,她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助这二王子一臂之力。 莫名地,耶宁阿初感到后颈发凉。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昭定公主,下意识觉得绝对不能和此人扯上干系。 宴会开始没多久,耶宁阿初便起身向梁帝祝酒,顺势让人将献礼呈上。 说是献礼,其实都是些常年进贡的珍宝。诸如夜明珠、翡翠之类。但最后一样却不一般。 一位西夜打扮的美人袅袅婷婷自殿外入内,向上首梁帝盈盈一拜,含羞带怯。她抬眸时,露出一双水洗般的碧蓝眼瞳。 纵梁帝于女色无求,见到这等美人,依旧睁了眼,向前倾身。 宋清安不由得一笑,大梁与西夜和亲,西夜又送美人来…… 岂不是就说,大梁的和亲公主在他们西夜眼中,与这被当作礼物的女子相同吗? 柳思瑾就坐在宋清安一旁,见此情形,面色微僵。 宋清安瞥了眼梁帝身侧的柳绮筠,果见她也笑意稍淡。 一个进贡的美人根本威胁不到她,让她不悦的,是背后的折辱意味。 西夜不过区区蛮夷,大梁让他们几分薄面,他们竟还蹬鼻子上脸了? 梁帝却没做表示,还颇为高兴地让耶宁阿初代他向西夜王表达谢意。 耶宁阿初应下,温和笑意掩饰了他眸中嘲弄。 美人被先安置到了侧殿,宴会继续进行。座下之人先后向梁帝祝酒,一旁的柳绮筠也有意劝着。这样轮番之下,梁帝已见醉意。 若是再早些,梁帝是绝不可能在宫宴上喝醉的。但自裴卿任司礼监掌印后,诸事皆被处理妥帖,梁帝也一心投到求仙之中,自是放纵了许多。 宋清安原还以为在场只有她想灌醉梁帝,但见这一番祝酒不断,她感到几分好笑。 考虑到她的酒量,宋清安实际并没有喝多少。她看向上座,正与裴卿视线相接。 此时梁帝半阖醉眼,柳绮筠的注意力都在梁帝身上,并没有关注其下情形。宋清安也是大胆,一手支着面腮,向裴卿抛了媚眼。 裴卿狭长眼眸微眯,如毒蛇盯上自己的猎物般。他的眼神在宋清安发髻上的步摇转了一圈,随即停在她唇上,直勾勾的,硬是将宋清安瞧得脸红了几分。 她不再看裴卿,随意吃了几筷面前吃食,却是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宣王与柳相已在座下暗中眼神来往了几回,看梁帝已是醉了,便先后告了辞。 宋清安望着空出的两个座位,眸色渐沉。 她复又向耶宁阿初的位置瞧了一眼,心中默默思量该如何将他引出去。 按规矩说她不能向耶宁阿初主动递邀,被说与外男私会事小,若是被扣个私通外敌的帽子,就麻烦了。 所幸宋清安运气不错,有侍从在耶宁阿初耳畔低语了几句,他便向梁帝禀过退出了大殿。 宋清安执着酒盏思量片刻,旋即向一旁的竹烟递了个眼色。 竹烟心领神会,在宋清安软了身子向侧倒去时适时扶住了她。但见宋清安面靥酡红,眼睫半垂,俨然一副醉了的模样。 竹烟遣侍女向梁帝说明,得了允后扶着宋清安出了大殿。 殿中依旧歌舞升平,宫廷舞姬轻甩水袖,和着乐声起舞。 裴卿目光一凝,睨向已无人的宋清安的位置。 -- 甫一到华仪殿外,宋清安醉态尽消。然望着眼前宫道,宋清安有些发愁。 想他行色匆匆,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若要在大梁皇宫中商议……有什么地方最为隐秘呢。 华仪殿附近,有一片荷花池。眼下正是冬日,荷花池无人来往,自是……静僻之处。 心中有了猜测,但宋清安依旧没什么把握,说到底也只是碰运气。 夏日里满池荷花如今只余下些残茎衰叶,夜色之下颇有些悚然。此处入冬后几乎无人打理,夜里更不会有灯了。竹烟提着盏聊胜于无的宫灯,不时四下打量,目露警惕。 “公主。” 前方亭内似有人影晃动,竹烟小声唤着宋清安,一边拦在其身前。 正好一旁有树丛遮掩,主仆二人隐在其中。四周无比寂静,宋清安不时听得几句人语声。 她侧耳细听,发现那人说的正是西夜话。 这下宋清安可来了精神,她与竹烟换了个位置,到更外侧处仔细听着。 人声断断续续传来,宋清安眉间微蹙,只隐约听清了几个词。 “大王子……王妃……毁约……” 自兄长离宫后第一次传书与她开始,宋清安便悄悄学起了西夜话。 兄长说西夜狼子野心,一直觊觎中原之地。他身处边地,常与西夜人打交道,将来事难料,该早做打算。 其实宋清怀本意是想说服宋清安从宫中出来,他自会去接应。然宋清安却觉得,西夜的野心,又如何不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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