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掌印知道……我母亲淑妃吧?” 宋清安没等裴卿回答,便自顾自说下去。 “我母亲……是被他…被他害死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最后几字,逸泻出滔天恨意。 宋清安没有明说,裴卿却知,那个“他”便是梁帝。 “他屠了外祖一家,却独留下我母亲。人说这是皇恩浩荡,可是…可谁又知母亲日日处在怎样的地狱?” 她闭了闭眼,眸中泛起酸涩意,却再涌不出泪来。 “他还…还妄图母亲能如从前那般待他,母亲不愿时,他就百般折磨她。母亲受了那么多屈辱,却还要在我和兄长前强颜欢笑。” “即便如此,他仍不愿放过母亲。兄长被送走时,我从未见母亲那般失态过,她好像……好像彻底死了。” 宋清安气息不匀,声音发着颤。裴卿一扬手,劲风扫过,殿中熄去了几盏灯,登时昏暗下来。 淑妃的这些事……都被瞒得厉害,裴卿有心探查,也只有寥寥几语。也是从宋清安口中,他才知道了这些细节。 难怪她会如此恨。 裴卿将手覆在宋清安眼睛上,缓缓注着内力:“公主何苦为了这等人折腾自己。” 宋清安失笑,但涓涓暖流的确缓解了胀痛之感:“裴卿,你的内力老用来给我做些鸡毛蒜皮的事,岂不太浪费吗?我听说,这对习武之人,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咱家不缺这点。” 裴卿淡声,却是极狂妄。 宋清安勾了勾唇,大抵也就裴卿说得出这种话了。 这样一打岔,加之先前发泄过一阵,宋清安心里平静了许多。她舔了舔唇,小声道:“所以我今日去探他,给他送一份礼。” “是吗?” 裴卿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手臂,宋清安低笑几声,幽幽道:“我穿了和母亲走时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件事,只有我和他知道……当然,裴掌印如今也知道了。” 裴卿颔首,想起洗室地上团成一团的藤紫衣衫。 “他很害怕,当真将我认作了母亲。”宋清安面上挂起柔和笑意,转而又蹙起眉,“是我太不小心走得近了些,让他碰到了。” 她撩起衣袖,甚是苦恼看向那一片红色:“他的手……掐过母亲,如今来碰我,我只觉得脏。我洗了那么久,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裴卿可算知道这两大块红印是怎么来的了。 “公主若不喜欢,咱家自有法子废了他。” 裴卿轻柔按在她手臂上,漫不经心说道,仿佛只是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不必,我要亲手了结他。” 宋清安低眸,抬手与裴卿十指交握。 “我原先还怨竹烟自作主张,”她柔声,眼神软下,“可现在觉得,有裴掌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 裴卿哼笑,挑着她一绺头发绕着圈。 “裴掌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宋清安语气如常,然心口跳动却因紧张与兴奋加快。 “你有没有……恨过谁?”
第124章 过往 裴卿绕着她头发的手指一顿。 “公主……” “不该问的别问,裴掌印想说这个,是不是?” 宋清安仰头,抬眉谑道。 裴卿嗤声:“公主知道便好。” “可是裴掌印,我与你说了那样多,若你不告诉我一些,我岂不是太亏了?” 裴卿看向眸中灼灼的宋清安,仿佛先前那满目哀色,情难自抑的她,只是错觉。 “公主当真要听吗?” 裴卿又慢条斯理绕起她的头发,拿末端轻扫过她面颊。 “当真。” 宋清安被搔得痒,缩了缩脖子向后躲去。 裴卿吓唬她:“知道咱家过去的人都死了,即便如此,公主也要听吗?” “那就让我做你的例外。” 宋清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弯眸轻笑。 裴卿一哂,沉默下来。 他又一扬手,殿中灯烛又熄去半数。 若先前裴卿这么做,是因为宋清安哭得凶了,灯烛太亮难免晃眼;那现下,便是他纯粹私心了。 宋清安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抽下系着帘缦的丝带。 裴卿装作没有察觉她小动作,只将她拉了回来。 “那咱家……便与公主说一些。” 十数年来,尘封于他心底的往事,因压抑太久而腐烂,化为毒水,一点一点侵蚀着他。 刘泉查出的那些何修所谓“信息”,又勾起了他那段甚是不悦的回忆。 宋清安收敛了笑,听裴卿缓缓道来。低柔的声音附着阴冷,如冰凉毒蛇环绕而过。 他降生在这世上,便是罪。 他的母亲,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花魁。 在发现自己有孕后,其母散尽大半积蓄,让那老虔婆准允她生下孩子。 她给他取名为裴卿,裴,是她曾经的姓氏。 长到三四岁时,他被送离京城,到了京郊的一处村落。 裴卿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过分突出的长相却被那处村中人视作妖异之状。加之他晓事早,性子又冷,不会逢迎讨巧,村中人便更不喜他。 人瞧不起他母亲的身份,又贪走母亲汇来的银两。 村中闲言碎语,总会传入他耳中。 “他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娘又是个……” 每每说到此处,便会伴随一阵鄙夷又暧昧的哄笑声。 屋舍外,年幼的裴卿冷脸听着,一手拧下蹿过的老鼠头颅。 他过了两年受尽排挤与欺凌的日子。 只有老村长待他好,尽管只是提供了片瓦安身之地,给他吃穿。但那时的裴卿却记在心中,这点微薄好意,却是支撑他的萤光。 然宫中来人时,昔日和蔼的老村长却谄笑着,将他推了出去。 裴卿看着村长手中碎银和怀里护着的孙子,想明白了一切。 “噗”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熄灭了。 入宫净身后的那段日子是非人痛苦的,几个童男如畜牲般近乎赤裸躺在一个房间内,身下伤口痛得人浑身战栗。 那时,裴卿的梦中,都是村中人的脸。而每每从梦里醒来,便又会感到刀割般的疼。 命运也偶尔眷顾他,比如他顺利恢复了,比如他最终于尸山血海中,成为了司礼监掌印。 成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裴卿这一路走来,杀的人数不胜数。大多人他早已忘记,唯有几个,他记忆犹新。 一个是曾肖想他的老太监,再有……便是那村里的人。 “让我猜猜……裴掌印肯定没让这些人死得很轻松吧?” 裴卿勾唇笑了笑,带了些血气:“自然。” 那些人蠢坏得一如既往,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向身边人挥刀。 当然……他们都死了。 他闭目深吸一气,气息带了兴奋战栗。那些恐惧求饶的面孔如在目前,那片土地,被他所恨之人的鲜血浇灌。 “…如今公主都知道了,可后悔吗?” 裴卿缓缓说着,手掌又威慑般地贴上她的脖颈。 宋清安失笑,他这爱掐人脖子的毛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分明感觉到,裴卿虽气势汹汹,却杀意幽微。那只贴着脖间的手凉得过分,还在微微颤着。 他在害怕,害怕她会因此而厌他。 她覆上脖间的手,轻轻说道:“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裴掌印,我若真要后悔,也只后悔没能更早遇你。” 裴卿仿佛僵了僵,于是她十分轻松地将他手拿开了。 宋清安无声无息跪坐起来,昏暗环境中,身旁人的呼吸都被放大。 “裴掌印。” 她柔声念着,手覆上他肩头,往后一用力。 裴卿没有防备,竟被她推倒在榻上。 宋清安旋即俯身上去,长发如水披散下来,软软搭在裴卿身上。 不等裴卿反应,她便低下身子,试探般覆上他唇。 她在试探中一点点得寸进尺,刚沐浴过的香气与裴卿身上的沉香交缠在一起。 可这吻却好苦…… 宋清安眨了眨眼,唇角滑过咸涩湿润。 幽暗中,裴卿黑沉眸子盯着她,须臾闪过无奈。 “公主……”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随即天旋地转,宋清安眯了眯眼,好似没明白为何自己躺在了榻上。 眼前人不断接近,宋清安不由闭上了眼。温热的柔软盖上眼,一触即分,又一点点向下。 他吻过她的双眼,吻过面上未干的泪痕。 宋清安呼吸渐沉,在裴卿要起身时,她忽伸出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搂了回来。 重重纱帐在身后飘下,有风穿梭其间,柔软红纱悠悠荡着,划过优美弧线。 宋清安揽得用力,像是生怕他会走开。 “公主,看着我。” 宋清安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裴卿便如此近距离地望进她眼中。 他试图寻找些厌恶与恐惧,然一无所获。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倒影。 这一吻不曾沾染任何欲望,是单纯的抚慰,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着伤口。 七年前的宋清安,与十四年前的裴卿,找到了能陪伴身侧的人。 心中的空洞,似乎正被什么填满。 两种不甚相似的香气交织缠绕在一处,一圈圈绕在宫室内。烛火招摇,淌下一滴又一滴烛泪,渐在灯座下凝成一片。 殿外声响渐息,只偶尔有一两声不知名的小雀儿啭鸣而过。 山河星辰,皆在此夜沉睡。
第125章 一日 熹光自东方逐渐弥漫天际时,宋清安自锦被下探出头来。 她两靥绯红,许是在被中憋闷的。 她刚翻过身,往一侧挪了挪,身后便有长臂揽过,将她捞了回去。 “公主这就醒了?” 裴卿下巴靠在她光洁肩头上,狭眸眯着,语气疏懒:“时辰还早,再多歇会儿。” 宋清安适时打了个呵欠,强自清醒道:“裴卿……该去早朝了。” “今日不朝。” 裴卿勾了勾唇,甚是愉悦地埋在她颈间。 宋清安被他蹭得痒,瑟缩躲了一下,便回身揽住他。 “那些大臣……” “咱家就是去了,他们不也是那般吗?” 宋清安半睁开一只眼,神色慵懒倦怠,似餍足的狐狸:“那裴掌印要呆到几时?” “随公主心意。” “是吗?” 宋清安眯缝着眼,往他怀中凑去,胡乱念着:“那裴掌印今日都待在这儿吧。” “不成。” 裴卿淡声,眼见着她要变脸,他话锋一转:“公主想出宫去吗?” 宋清安倏忽睁开眼,惺忪睡眼都清明了一瞬:“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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