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蕊正打起帘子,让人搬香炉三事进来布置,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眼神跟扎针似的,冲着他就来了。 “既没拌嘴,为何生分了?好一阵没见郡王面儿,以为往后都不见了。” 武崇训听出她话里有话,直叫问住了。 上元节至今已有两个月,他来来回回揣度,硬是迈不出这一步,也亏得圣躬违和,两府的心思都围着九州池打转,且顾不上这些儿女闲事。 真佛没露脸,不得不忍耐这小蹄子。 他宽让地笑一笑,指岸边树下,“你瞧——” 杏蕊狐疑回头去看,一个圆溜溜白纸扎的大球,足有半人高,十来根细竹篾子撑开的格局,外面水墨画的山形水迹,精巧么,倒也没多精巧,就是少见,不知作甚么用。 “我人不来,东西不是一早在这儿?” 他倒会粘缠呐,杏蕊心里嗤了声,嘴上凉凉道。 “原来那灯是郡王送的?难怪搁了好久才叫点上,就可惜呀,纸灯笼经不得露水,您这面儿看不出来,冲窗户那面儿,瘪下去一大块。” 武崇训被她将了一军,气色顿时颓唐了。 丹桂忙道,“灯笼么,本就是用一晚上的玩意儿!” 杏蕊愈发笑了,她才觉出这话不对来,“郡王您别听她胡咧咧,回去奴婢就请女史收拾她——” 瞧武崇训坐立不安的模样,忙描补。 “那灯昨儿点起来,霍,活脱脱一个大月亮落在人间,又刚巧临着水,再映出一个来,谁看了不喜欢?” 杏蕊帮她补充,“我们四娘尤其喜欢!” 武崇训热辣辣的心思,风里咣当半天,到这儿终于收稳了。 丹桂走时怕他闷热,大约也有约束之意,开了朝岸边方向的百蝠花窗,见窗前空落落地不好看,又叫搬了盆水仙在阳光底下。 没一会儿瑟瑟来了。 艳阳天里,几个粉嘟嘟丫头走在前面,嘴角鲜红的假靥熠熠生光,倒衬得瑟瑟素面朝天,肩头裹条宽软的官绿帔子,一头挽在手臂,另一头绕过肩膀松松搭在胸前,织金天青的丝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披金缕翠,似才发芽的春柳枝。 进了花厅她就不自在,站得远远的,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就是不肯看他。 “表哥怎么这时候来,反正中午一道吃饭,有话到时候说不一样么?” 武崇训先就疑心她拖拖拉拉不肯单独见面,果然一开口就是生分。 没开口已经含了怒气,他叫众人退下,那几个丫头互相看看,不情不愿的去了,他脸上也发热,咣咣推开剩下三面窗,以示绝无瓜田李下之嫌疑。 就着推窗姿势,他背对瑟瑟,难过地长叹了口气。 “如今没有外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真心话么?” 瑟瑟垂下眼,日光被竹帘滤成一道道长短交错的光带,她鲜亮的蔻丹在光影中躲闪,语气有些责怪,慢吞吞应他。 “我哪句话不是真心?” 武崇训徐徐转身,玩味地看着她,瑟瑟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在了额前,颇有些娇慵的意态。 为戳穿她强装的矜持,他竟油嘴滑舌起来。 “梁王府修建起来十四年,枕园我只踏足过三回,不瞒表妹说,只因你在这儿,我才归心似箭。” “表哥!” 瑟瑟扛不住了,捂住脸,面红耳赤地躲。 “你仗着女史不在,又欺负我!” 然这屋子里外通透,观止湖泠泠的波光穿堂而入,仿佛架了几面大镜子,照得满室金光耀眼,虽没别人在场,却比大庭广众之下更叫人难为情。 武崇训得理不饶人,软刀子一句接着一句。 “与你说两句话就叫欺负你吗,那你调戏了我几回?你当我是个面捏的,软软团团,不会还手吗?我问你,当初在集仙殿,你为何要问高阳郡王是谁?是早想好了只肯嫁我吗?” “不是!“ 瑟瑟颤颤提声否认。 “我听人说,高阳郡王斯文守礼,是武家的翘楚,我想,我想,瞧瞧武家儿郎有什么了不起。” “我斯文守礼?” 原来做坏人是这种滋味,武崇训憋着笑,很享受这一刻她的慌乱。 “比起你,我还真是老实的。我问你,晚上点着灯,隔着桌子喝酒,你瞧不清就罢了,后来青天白日地,挨着我坐,你瞧够了么?瞧明白了么?你还扯我的衣领子,嗯——” 他语气低下去,“还上手验了货,这不公道呀。” “你——”瑟瑟脱口惊叫。 武崇训不依不饶,俯身贴近她滚烫的耳垂,热气直钻进去。 “明明是你先绣鸳鸯送我的。” 当着她面解开衣襟,迎着她吱吱啊啊乱叫,从贴心口处掏出块绉纱帕子。 瑟瑟一瞧见这个,腾地往后大退了一步,毛都炸开了。 “你丢了帕子,敲锣打鼓地嚷起来,唯恐我不知道?” 武崇训面上笑意愈深,往常温良敦厚的人,竟也浪荡得起来。 提着帕子抖给她瞧,许是常用常洗的缘故,已是半旧了,正中绣了对并头交颈的鸳鸯,角上还有字。 “你还落了小名儿,允我唤你——瑟瑟。” “绣着玩儿的,不当心卷在豆蔻的活计里头……” 瑟瑟眼睫连闪,开口已是带了哭腔求饶。 “本来以为缝太死,表哥没瞧见,这暖袖都摘好几个月了,怎么又提起这茬儿?请表哥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儿罢!” 她说的轻松,挑起人的火来,管杀不管埋。 武崇训压着火气,不知她在武延基跟前是不是也这样,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单瞧眼下这副模棱两可、欺软怕硬的做派,很是可疑! 但他到底是个男人,风度为重,不能对女人穷追猛打,话要缓着劲儿说,意思到了,剩下的让她掂量。 “跟大哥许了终身,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啦?” 武崇训把帕子塞回怀里,悠然退到窗边,端起白瓷的杯盖儿,慢条斯理刮了刮茶末儿。 火辣辣的眼波在她身上兜个圈,仿佛验看收回来抵债的玩意儿。 “我的委屈,睡里梦里也说不完,可是只要表妹一句话,就全不算数。” 瑟瑟脸红心跳,不明白他的魂灵怎么被人调了包。 头先那端方的公子去哪了? 那日仗着人多,她佯醉抹上他衣领时,那脖子烫得能烤鱼片了。 一尾莲舟划过花厅,撞出满池重重涟漪,湖面像铺满无数金刚石碎屑,闪烁得人眼花缭乱。 “我,我能跟你说什么呀?” 瑟瑟双眼上下乱飞,声音细泠泠往他心窝子里钻。 “我说了又不算……” 武崇训心头一蹦。 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句话在前头等着他的,只要他能过关斩将,撕开她的伪装,就能逼出来。
第32章 他心里舒坦了, 咬了饵的鱼不妨放它多游一阵,那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欢悦灵动,关在缸里断然赏玩不到。想到两人也算有过肌肤之亲, 不用像平日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他重往她身前近了近。 “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甭管算不算数。” 瑟瑟咬唇, 犹豫地觑他一眼,小兔子样的惊惶,他满以为她说不出口。 “我, 我喜欢,枕园。” 她说着,俏皮地伸手比划了个小小的圆环。 “喜欢观止湖, 也喜欢留堤……我想住在这儿。” 她怯生生的, 一双猫儿眼亮晶晶,圆溜溜,既是试探,又带着一丝期待,生怕他听不懂, 尤其四目相对时,分明渴盼已久。 武崇训爱不释手,重重喘着气, 把她双手捧起来凑到唇边。 细白手指上套着个双梅花的金圈米珠戒指,是她从房州带来,初见那日就戴着的,比后来司马银朱给她打扮得要素净简朴许多。 “表妹是神都顶顶漂亮的姑娘, 又聪慧,又伶俐, 又有胆色,样样都好,所以表妹要什么,只要说出来,自然有人——有我,替表妹奔走。” 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把上元夜的承诺换了大白话再说一遍,这回瑟瑟终于完全地听懂了,她有些惊讶,甚至难以置信。 “表哥,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胸无点墨,你……” 她抽出手在衣裙上翻覆蹭了蹭,虽然并没触碰到他火热的唇舌,却仿佛已经沾染了他呵出的水汽。 武崇训眼底的笑意浓得漾出来,傲然抬高下巴。 “别老是妄自菲薄,说这些丧气话,在我眼里,你和杨家、武家女无异,比颜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还强些,非往根子里计较,不过是吃了出身的亏。” 说到这里他想到自身,蹙眉隐隐抱怨。 “实则身在宗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事你阿耶早早经历过,比我和大哥更刻骨铭心,不过大概是不愿向儿女提起。” 瑟瑟回过眼眸,怔忪了片刻。 好好地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他为何忽地提起阿耶的颓唐丧气,倒让她噗噗苏苏的少女心事静下来了。这是她心底最深刻的创痛,有时她想,是该跟旁人说说,便可彻底忘却,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武崇训尚不配与闻。 “我阿耶说,如果能重来一回,他情愿投生在州郡望族之家。” 她苦笑,“表哥,如果能选择,你愿意姓武吗?” 漫无边际的疑问,只因是她问,他才认真地想了好久。 “事在人为,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坚持,何谈家国天下?” 原来他是这种人。 瑟瑟有点失望,自来神都她已见识了三个青年才俊。 宋之问四面出击,只求一座稳固靠山,武延基吊儿郎当,有股冒着傻气的单纯,而武崇训……他身上那种她努力忽略的焦甜味又浮起来了。 她疑心武崇训是拿她当件战利品,与武延基一较高下,不然为什么老是绷着一股劲儿,在她眼前卖弄? “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了。” 看到瑟瑟失落的神情,武崇训忙扬起声调给她鼓劲儿。 瑟瑟是前朝遗脉,在圣人面前抵得半个罪臣之女,而他绝不会与武延基同室操戈,所以她不必担心婚后重复李显和韦氏的命运。他们的人生会很简单,体会不到赢至终局的乐趣,但也不用周旋于繁杂的权势陷阱,日夜担惊受怕。 “人家待你好,你要知道推拒,譬如我大哥,兄弟姐妹一处玩耍原没什么,就怕人家往歪里想。” 以神都标准,瑟瑟的教养确实略嫌不够,但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而且原来教导年轻的女孩子乐趣无穷,像张白纸任他作画,好坏敝帚自珍。 “表哥说的是。” 瑟瑟一股脑全应下来,知错就改的态度。 两人说开了话,彼此如释重负,好像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小情侣,依依不舍对望一眼,各自守礼地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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