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二人顿时像两片糯米年糕,牢牢粘在了一起,玲珑在院门门槛处进退两难,深深提气,而后自我找借口道:“女郎,我去给你煮些醒酒汤。” 她一口酒都没吃,哪需要醒酒汤?扶萱欣慰于婢女的识趣,未曾予以应答,就听玲珑退下时将院门带着阖了上。 在深秋的寂寂夜色里,在桂香幽幽的萦绕中,二人紧紧抱着心爱的对方,一言不发,许久未有任何别的动作,只闭目相拥,静静享受属于二人的独处时光。 约莫一刻钟后,扶萱才从谢湛怀中抬头,看着久违的郎君俯身朝她的清俊面容,有些伤怀地唤他:“六郎……” 她眼角沁出晶莹莹的泪,在灯火中倒映出流转的光华,毫不掩饰自己的柔弱感伤。 谢湛抚摸她的脸颊,手指替她拭泪,扯笑问:“怎哭了?” “我好想你啊。”扶萱定定看他,话语如此直白。 我好想你啊。 多么简单的几个字,却准确无误地击中人心最柔软之地。 谢湛心情复杂,又欢喜与享受当下因分别而来的,她待他渐渐变浓的情意,又无奈和讨厌现今二人时常不能相见的状态。 他看着怀中女郎神色凄哀地仰着娇艳的小脸,鼻尖红红,朱唇微张,纤细脖颈雪白似月,迎着他看她的目光,朝他委屈地瘪了瘪嘴。 谢湛静静盯着未婚妻,不由自主地顿了几息呼吸,闷意实实堵喉,一时竟是失了话语。 见他面部紧绷,扶萱想起近日学的那句歌,唱给他听:“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二人同属一城,虽未与歌中所言那般音讯隔绝、相隔千里,但又当真与歌里所吟一般,似乎相隔山山水水般遥远,一时难以跨越其间距离。 当真是,人间最难是相思。 扶萱既是提到了“月”,谢湛遂也借此表达心思,他轻轻啄了啄扶萱的唇瓣,轻轻缓缓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已是下旬,浓夜里,根本无一丝月色,只有秋风吹摇枝叶间,桐叶萧萧,花篱上的木槿飘摇,可这并不妨碍有情人眼中有皎月,心中有缱绻情意。 清冷的庭院中,二人含情对望。 如今她倒是有些许后悔未能将婚期定地早些,可也总不过再两个月而已,她便能与心爱的郎君日夜相依。听着郎君用着清极雅极的嗓音,将思念娓娓道来,扶萱从惆怅中逐步缓过神来,心情变为愉悦。 有什么,能比她想着他时,他同样想着她,更令人愉悦么? 有什么,能比她爱着他时,他同样爱着她,更令人满足么? 扶萱笑道:“不愧是满肚子坏墨水的风华郎君,哄人开心的话总能信手拈来。” 谢湛也笑,“我当下肚子里可不是墨水,全是酒水。” 扶萱回想方才宴席间,这位郎君好脾气地接下一杯杯来宾们敬来的酒,并未吃过任何吃食,亮目问他:“我会煮面,你可要吃上一碗垫垫肚子?” 谢湛神色不动,只眉梢稍稍抬起。 这位郎君何等聪慧,扶萱仅这么一提,他便见微知著,明白了她这是最近开始在厨艺方面钻研的意思。 她为她父亲钻研了刺绣,也曾花过时间去提升过制作糕点的水准,还曾在他跟前信誓旦旦,她定要为他洗手作羹汤。 他当她是玩笑之语罢了,倒没成想,她还动了真格,更没料到,羹汤没去学,她率先学会的竟然是煮面条。 扶萱的思想素来活跃,谢湛不计较她学的什么,只觉得这个娇生惯养的女郎肯为讨好他出力,他心下觉得慰藉,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捋到耳后,也配合道:“我帮你。” 扶萱忪怔,惊讶道:“自古都说‘君子远庖厨’,你……” 谢湛牵住她的手,往院墙方向去,道:“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实则不过说的是一种不忍杀生的心理状态罢了。他说君子要远离血气杀生之事,因人经常看到杀动物的情景,久而久之便会渐渐失去恻隐之心,便难以再称得上是君子。可你不过是煮回面,与杀生之事相差甚远,再者,我在大理寺多年,杀人灭口之事见地还少么?上个月不还上了战场啊……” 扶萱看他为进厨房一本正经地引经据典,噗嗤一笑,秋波盈盈的美眸看他,娇滴滴地夸他:“长珩哥哥可真好。” “哥哥”一词撞耳,谢湛心神飘忽,他一时想及席间陈恬与扶家人亲密无间地谈笑风生的模样,一时又忧心日后端王府与谢家私仇的事,有些恶劣地想,陈恬会不会借报仇雪恨夺他之妻,是以,心中思虑深重,不觉就恢复了往日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扶萱突然见他面上冷淡,手指捏了捏他的手背,不解发问:“你怎么了?” 谢湛不动声色,反问方才她的那句话:“我比你的任何哥哥都好?” 扶萱微怔,看他这副与往日扶昀因她唤谢湛哥哥而话语酸溜溜的样子一般无二,更确定了当下这人跟扶昀一样,是在拈酸吃醋。他这人倨傲清高惯了,若不是当真介意谁人,定也懒于与她开口。 扶萱细细品了品“任何哥哥”几个字,不用多深思便明白他口中的“哥哥”,是哪位哥哥。 扶萱美眸噌他,“都何时的事了,你怎还抓着不放?他是我们扶家的异性兄弟嘛,于我而言,是跟诸位堂哥一般无二的亲人。今日不过是知我去过沈家,沈博士又曾与老端王相交,前来问了几句沈博士的身体是否康健罢了。再说了,我往前喜欢温润如玉的郎君,陈恬可不是这款性子。你与其如此介意他,还不如去气张五郎呢,他才是当真与我相看过,又是温温柔柔的性子,此外,身份上,比你更配我……” 如愿看着谢湛越来越黑沉的脸色,扶萱便收了再后的话,轻声哼她,她都不知道为何他总是对她不放心。 虽是往前她曾拒绝过他,但后来认识自己心意,又知他一心维护她,她分明对他只剩全心全意。 谢湛斜眼瞥她,心下恼怒,旁的郎君不说,陈恬此人自始自终皆非同寻常,既与扶家相交甚笃,又与扶萱青梅竹马。若非扶家比陈恬先进建康城,且来了就有了二人赐婚,他很明白,她十之八九就是端王妃。 扶萱容姿出众,面容姣美,身段妖娆,性子还活泼有趣,既能品读贵族之雅,又能赏底层之俗。如今县主身份加持在身,扶家又逐步繁荣,身后堪称底气十足。她被家人娇宠地骄傲自信,又内外趣味满满,便是当真离了他,凭此也能轻而易举吸引众多爱慕者。 他不如何计较旁的觊觎者,但甫一想到是扶家人视作亲兄弟一般的陈恬,他心中之嫉妒,一时难以纾解。 他脸色不悦,并不因扶萱一番解释而释怀。 二人行到院墙边,在他要搂她越过墙头之前,扶萱将他拉停步,将他人推到冷冰冰的墙壁上,踮起脚去吻他,谢湛并不低头配合她。 知他脾气,扶萱并不恼,她将下巴搁在他心口上,左右脸颊都去蹭他身子,“长珩哥哥,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从来只喜欢你一个郎君啊。” 谢湛不言,她就继续自说自话:“即使未遇见你之前,我也没喜欢过旁的郎君。” 她想及当初存利用的目的去勾他,坦白道:“你看你我当初退过一回婚,可我遭遇家中突变时,不是也未去寻旁的郎君相帮么。我只想到你啊,证明我那时心里就多舍不得你。” “你不都说了么,建康城没有能争得过你的郎君了。我无法想象世间没有你,没有你春日踏青,夏日游湖,秋日赏月,冬日踩雪,这样的日子该是何等无趣。” “也没有比你更了解我的郎君了,我仅仅提了一次择人维贤,你就大张旗鼓地在朝中行改革。你我志趣如此相投,爱好也极为契合,多么般配啊,我非你不可呢。” 扶萱美眸撩着他,夸张又讨好地如是美言了几句后,谢湛终是软下神色。 但他还是没有垂首来亲她,只酸涩地道:“怎会非我不可,即使不嫁我,你的夫君自然也会爱你入骨,你的婚姻……” 扶萱打断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娶我了么?” 谢湛神色顿住,随即失笑了下。想他与她再过不久便会成婚,她的夫君自然只会是他,她的婚姻只会与他,他与其患得患失,莫如好好待她,何苦去设想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来自我添堵呢? 谢湛俯身去逮住扶萱的唇舌,直将她吻地站也站不稳,他才戏谑她欲求不满,而后带她翻过清溪园,去了别院的厨房。 当下早已过了准备膳食的时辰,厨房无人进出,这就给了二人正大光明“发挥”的机会。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身华丽锦服的风华郎君、世家家主,有朝一日,会坐在灶台前,用那双写诗作画养尊处优的手,抓起火钳,极为生疏地往灶堂里递柴火。 灶台后,一个信心满满的女郎同样皱紧眉头,竹箸配合长勺捞面的动作无比生疏。 谢湛当真灰头土脸地完成了烧火任务,顶着鼻尖上一团黑灰,看地扶萱抱着肚子直想打滚而笑。 谢湛故意肃脸斥她,可没有丝毫作用,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去帮扶萱挑锅里的面。 “瞧我这根,好长啊!” “啧,你看看我这。” 二人捞着捞着就不觉开始幼稚地比拼,看谁捞出的面最长。 说笑间,二人心情复转晴朗,厨房中娇娇的“咯咯”笑声不断,一碗面里,汤一时咸一时又淡,二人就在灶台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品鉴着,一碗素面竟吃出了比宴席之间大鱼大肉更值得回味的味道来。 ※※※※※※※※※※※※※※※※※※※※ 作家的话 注 2:“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远方的良人啊,音讯隔绝。地虽千里之隔,而明月却可共享。迎风叹息啊,哪能停歇不唱!可是山山水水路程实在太远,难以跨越。)——《月赋》谢庄 注2:“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多么皎洁的月光,照见你娇美的脸庞,你娴雅苗条的倩影,牵动我深情的愁肠! 多么素净的月光,照见你妩媚的脸庞.你娴雅婀娜的倩影,牵动我纷乱的愁肠! 多么明朗的月光,照见你亮丽的脸庞,你娴雅轻盈的倩影,牵动我焦盼的愁肠!) ——《诗经月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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