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还是晏相公看得最明白。我当日躲在窗下,偷听到他的一番高论,说穿了其中道理。现在想来也真叫人佩服。” “他如何说?” “他说,先帝借天书应德政,天下人信了,伪书就有了天命。然而这天书上字又是谁也看不懂的,原本只是故弄玄虚,但是对有心人来说,任谁都看不懂,他反而有了随意解读的余地。这天命归谁,就由不得当初造字人所想了。” “这……听上去有些难懂?”小苹承认自己推导不到沈括的结论。 “你我不如推演一番。你看,若是弥勒教将天书文字四处散布,再胡乱解读一番,说天书上说,我朝无甚德行,国祚将尽。我大宋何以应对?” “自然是将玉清昭应宫里真天书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好,若将那昭应宫藻井下天书公之于众,只见文字与弥勒教散布的是一样,却谁都看不懂,天下人会怎么想?你想借神谕安天下,他想借神谕乱天下,他在先你在后,这如何解读,就在他不在你了。到时候,你便是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了。” “好生歹毒。” “哎……当初先帝搞这些名堂,看似瞒骗世人,一劳永逸,然而天下哪儿来永远的哄骗,想要一劳永逸,却也必遭反噬。” “现在该如何救咏儿?” 弥勒教必然就在那处塌陷皇陵附近。待我来找,皇陵废墟在哪里,咏儿就一定在哪里。 沈括走到刚才咏儿弹琴的山巅,四下搜寻。此时正是夏天,天色虽晚却仍然可见四方。他定睛一处处找。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处石头将军站立,很像是皇陵前石像生。 “看,就在那里。”
第100章 还差一点灵光就想到办法了 六月十三 申初 两人站在小石山顶上向下望去,却见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就隐藏在山间。石板路差不多都被黄泥覆盖,倒是边上站着石人石马还没湮没掉。这石像生分明就是皇陵规格,这石道笔直,但是被山势挡住看不到通向哪里。 “我猜便是那里了。”沈括道。 “然而,公子也说,这山中历代皇陵很多,未必是先帝废陵。” “若是这里的石场是就近为皇陵取石材,多半就是那里,走,去看看就知道。” 两人一起下山,然后牵着马向那里去。到了山口向里张望,就看到远处小一座山下,有星星点点火把。果然,这里有一伙人藏着。 他们将马驴藏到附近树林里,将那只鹰放到马背上,然后从小路偷偷进去。一直到了距离前方星星点点火光不太远处,躲在树丛后向那里看。 沈括倒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觉得是一群人在那里站定,那小苹已然看出名堂了。 “这便是迎接教主的排场,走,去高处看!” 她不由分说,就向附近一处小山坡上去,沈括紧跟着。 远远有风带来声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沈括听着有些耳熟。 “那是喻景心腹,甲马常彪,是极难缠的人,”“小苹如今教里人少,大约已经是香主了吧。” “我记得这个声音。”沈括气喘吁吁道,此刻他正手脚并用爬山。 “你怎么会见过这个人?” “我只是记得声音,好似那日在黄河边树林里寻找那面妖幡,正撞见他抢先得了那妖幡。当时他便居高临下训斥两名同侪。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语气。” “他平日仗着喻景得势,就是这副嘴脸。杀死圣姑的喻景心腹里,应当就有此人。我只知道,他也是东京破落户出身,曾在八作司当过差做过泥瓦匠,与喻景相熟,也有些祖传手艺。” 这功夫,前面传来声音越发清晰。即便没有带着那个窃听器,也可以连成句子了。 两人到了山头露出头时,已经可以看到下面十几个人打着火把散在一座荒废陵墓前,那大声说话的人,就站在众人前一座建造了一半的赑屃石像上,他正手扶着上面石碑,脚踩着下面的龟背。 他背后山下的墓穴已然打开,里面有光亮传出,墓穴前还点燃了一堆篝火。 墓穴里面不时也有人进出,这些人人双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什么重物,分明是一张张巨大的纸张,纸似乎还是湿的。他们将纸张铺在了火堆前架子上,似乎在用火烤干这些纸。 “拓印大成,天命所归,只因为新教主才智,我等佩服……”唤作常彪的声嘶力竭大喊。似乎在扮演某种仪式的司仪。 前面众人一起下跪:“教主英明,我等心服,愿听差遣。” 听上去只常彪只是在说什么马屁话,传达的信息在于他们还真有了一位新教主。 沈括仔细观看,却见那墓门口上搭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悬着一块巨石,这巨石形状看着与墓门一样,都是规整的长方形,大约一丈高五六尺宽,两尺厚,看着没有万斤也得有几千斤重,想来是原来就有的,封住墓道口的十块。这倒是奇怪,一般盗墓无非把墓门口石头损毁,为什么还要搭一个架子,把原来封锁墓道入口的巨石架起来?想来这么复杂的操作,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完事后还要石归原位。 他还注意到,所有出来的人,全都卷着裤腿,可见是淌水出来,这废墓里有地下水的传闻是真的。 “是拓片,他们用阴湿的纸在墓里寻字。大抵就是《天书》上的字。”沈括小声说。 “没见到咏儿啊?”小苹只关心这件事。 “恭迎新教主。” 那常彪大喊,跪下众人也一起重复这句恭迎新教主。 “教主在哪儿?”他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此刻还没有下跪的人。按说,如果这里有教主,他该站着接受众人膜拜才对。 “教主在里面。你看众人都对着墓门拜。”小苹说。 这时从门口出来一名女教徒,她麻利爬上赑屃背上,在常彪耳前耳语几句,然后转身又返回墓道里面。 常彪在山风中大笑起来。 “诸位,那狐咏儿都已同意,以断谳自证清白。此谳乃是先教主所创,有十二字凭证:凭天意定真伪,以眼见服众心。所以此刻教主,正需要我等教中人一同见证圣女清白。所以你我都进去见证。” 外面人一起起身,跟着这位一起进了墓道。只一会儿,这墓门口一个教众都没了,只剩下一堆火,和几百张等着晾干的纸了。 沈括与小苹也小心翼翼从山上下来,到了墓道口。听声音里面深远处确实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听上去里面呼喊声还有些回声,可见这里面地方还很大,沈括想要钻进去一窥究竟。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咏儿。 “公子且慢!”小苹拉住他。 “为何?” “此一去凶多吉少,我一人进去便可。”她说着握紧了手中剑。 “你一人如何救你妹妹?” “我还有些武艺,公子却只是文生,不必进去。” “他们人多,不可力敌,我虽没杀人本事,却还自信有些缜密心思。” 沈括不得不说了句大话,想以此说服小苹。 “如何缜密心思,此刻怕也不能救人吧?” “我只问你,你若现身,你们姐妹假扮一人的把戏就破了。到时候,任谁也救不得咏儿了。你说,我这缜密可有用?” “公子真要冒死救我姐妹?” “放心,你去才是冒死,有我在必不冒死。”他再次说了一句轻佻自大,但是给对方施加极大自信的话。 小苹猛地抱住沈括,将头藏在他怀中,只片刻温存后,便伸手进沈括衣襟里,将那只正睡着的野猫掏出。 “既然要冒险,便不要带着这小东西了。” “是啊,也免得它叫唤。”沈括意识到小苹也有缜密的地方。 小苹将野猫放在地上,看着它钻进黑暗里,在那里闪烁一双绿色眼睛。它大概在想,这对男女又搞什么鬼? 两人一起钻进墓道,可以听到深处还是常彪在说话,大抵就是一些吹捧之词。地上也果然有些水,而且越深处水也越深,很快就过膝盖了。 两人走进前面又一道没完工的石门,就看到两侧通道石壁上刻着奇怪文字,想来就是当年从天书上抄录下来,又刻在这里的。 这些文字原本就是伪造的,先帝知道真相,也就并不在意,从未提过要带天书一起走。只是先帝驾崩后,章献太后修建陵墓时才想起这回事,觉得既然真宗喜欢,不如给他带走。然而这些文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力,陵墓挖了大半,突然就挖出地下水,只能废弃重选位置。为此当时的权相丁谓和大宦官雷允恭全都受到牵连,一人受贬,一人更是被杖毙。此二人全都参与了炮制《天书》闹剧,最后结局也算是《天书》失灵的某种反噬。 两人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前面闪烁的火光。只见前面一众人正跪在水中,行叩头礼。要不是他们全都屁股对着后面,两人还不好潜伏进去。 小苹在前,沈括在后,他们从一众撅着屁股的人后面,轻松溜进一间宽阔墓室,偷偷爬到一处巨像后面,又攀着石像后背爬上去,分别从石像肩头探出头去看。 此时,膜拜新教主的仪式大抵快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墓室中水位不断上升。众人跪着水就到腰间了,于是只得起身。 就在墓室正中,有一口打开的石椁,大概是当年等着放进先帝金丝楠木棺的,当然最终移陵,显然没用处了。 沈括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石椁里面是空的,巨大的石头棺盖就在边上,上面还架着三根粗大木头,这给了他不好的预感,也就是说,这块千百斤重的石头棺盖,待会儿是要再盖上的。既然第三谳叫做尸谳,到时候会把谁塞进去验证一番她能否脱身以证清白,是就很容易联想到了。 他隐约还感觉到了另一重危机,就是四处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地下水正从四周山石里渗透出来。他顺着声音找,发现四下几处石壁上,正用七八个羊皮囊包裹的木桶塞住了岩石上七八处洞口,水就是从这些木桶与岩壁缝隙里冒出来的。也许他们进墓室的时候,里面还是干的了,但是他们凿开墓门的动作,触发了新一轮的地下水渗出。 小苹则四处寻找咏儿,却没有找到。 那常彪站到众人前面,又大喊:“恭迎本教第九代教主与圣女。” 只看到几名打着赤膊的大汉,扛着一副滑竿从一处壁画后面绕出来。别看只是滑竿,还带着一副幔帐笼罩住里面人和座椅,看不清坐着的人嘴脸。可见在这样一个水深尺余,走路都困难的地方,教主该有的神秘感还是不能省略,没有神秘感和庄严感,一切装神弄鬼都无从谈起。 教主现身后,又见一人紧跟在后面。她到光亮处时,沈括看得清楚,正是与小苹一般无二的咏儿,即便知道真相,她此时也不由得惊的差点从石人背后掉下去,真是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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