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可详谈一二?”黄裳也是个喜欢打破砂锅的。 “呵呵,可知水在高为势。弓以曲为势?水流到低处便没了势,箭矢飞出而弓不再曲,其形没了,水还是水,箭还是箭,却都没了势。这就是我所说的形势相变,不可往复。所以连弩之要在于如何蓄势,而不至一次形变而蓄势全泄,需分次形变而各有蓄势。故而诸葛元戎上只是一手持弓,一手持压杆,每射一箭矢便要压一次,用不得力,虽连射却不远矣。” “这势衰而不能持久的说法,似与我道门,为道日损之说相近?” “不错,道祖也看到周天运转,草木枯荣、国家兴灭,也是形势相变,难以往复。然而大道至简,却难以言说,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云: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原来大师这般解读也是通的。果然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黄裳似有开悟道。和尚喜欢这小道的通透,实则论其聪明劲儿,不在沈括之下。 “大师,你听那鼓声,敌人已动沈公子他们会不会被擒?” “不会,我们到时他们虽然已经出发,我却看了沈括留下的图纸,那快船巧思令人拍案。如今六月东南风,敌船就是追也是逆风,然而他的踏行快舟,却不受风力所限。呵呵自然追不上的……” 说着话,就看到前面河里薄雾闪动。一只小船穿破黑暗出来。船上如刺猬般钉满了箭。桅杆上也没帆,却疾驰如飞。船头站立一人,正是沈括。 “我便说,他有快舟不会有事。” 和尚兴冲冲下了岸边土墙,去迎沈括、 那边沈括也见了土城上多了旗帜,又有几坐新设的床弩,知道救援到了,远远也看到了高大的和尚,也是兴奋不已赶紧跳下船过来与和尚四只手握住。 “大师,您可来了。” “呵呵,贫僧来了,带来了国朝双壁,来救这一场刀兵。” “天师他也来了?”沈括说道,他自然不是乱猜,因为看到了边上黄裳。 “来了来了。” “你们还在谈这些废话,后面追兵就要到了。”徐冲一瘸一拐道。他屁股上挨了一箭,正扶着一名水手过来。 “好,我们先上城防。”和尚转身又对一名水手说:“有劳这位大哥船工,请将这只小船打横到江上。” “可是要靠小船阻塞河道?后面敌船众多,怕是堵不住啊。” “船工只需横着就行,待会儿有场法事要用。” 水手一听是法事,也不多问就去操船。其余人依此入城。 其实哪儿有城防,只是一道土墙,里面有一座收税的衙门。一行人便上了土墙。那边射手正在拖动绞盘给床弩上紧弦。沈括一眼瞧见,这张弩并非一般床弩上两张向前,一张向后的三弓床弩,而是四张竖四张横,叠加在一起的八张弓。士卒们吃力转动绞盘,便有那些弓以此引弦而张。 沈括一眼看出门道:“大师,这边是连弩?” “不错,弩是连弩,矢是火矢,不见明火,发而促燃。” “便是燧发火矢?” “哦……你知道这个名堂?”怀良大惊。 “不是我知道,是那边已经有了。” 沈括从身边取过一根箭递给和尚:“刚才那边就用了这根箭也是一般,只是不在正兵,只是装神弄鬼用。这根箭是我从桅杆上拔下来的。” 和尚看了几眼:“果然是喻景的手笔,只是还不够好,不如我这改过的。” “大师的如何好?” “待会儿便知道了。”和尚卖着关子道。 正说话,不远处鼓声已然震天彻地。数十只大船钻破晨曦薄雾就到了眼前。那只船上都站满了弓箭手。挂着帅字旗的大船上鼓声停止,其余船也一起停了战鼓。顿时河面一片安宁和肃杀。 那少年主帅站立船头,看到城头上沈括,然而自己站立大船上还要较他高几分,可以看到城里面。不由得心花怒放,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夜空,在城头回荡。 “我听说,你便是沈括?”耶律宏基笑罢朗声道。 “不才正是小可。”沈括在城头施礼道。 “我表妹言讲,你也是大才屡次坏她大事。我见了你的快船,却也有些巧思。你上了岸也不跑,是否在这里迎我或有归降之意?我那表妹,不招那暗箭伤人的武夫,也可招你入赘她萧家。在我这里做官不比在你那大宋苦读来的强?” “不劳北院大王费心,我在此迎辽国使者,只是这边是宋境,不可再退让了。使者有什么邦交之事,请下船入衙详谈” 两人寒暄扯淡时,那包扎了伤口的锦儿偷偷到了耶律宏基身侧,她听到表格要将沈括招赘过来也是脸上一红,随即心想:也不是不可以。 再看那城头却是一惊,因为看到了和尚,她在京城当暗探的时候,便一直打听大宋的能人,知道这和尚在弥勒教时搅和的东京大乱,是个值得忌惮的厉害人物。这和尚也在她暗自排列的,要优先除掉的四人中排第三。 又看到了黄裳,心想他一来,难道天师也来了?她有些后怕,只因为能挽救大宋的那四个人,这城头上似乎到了三个? “你觉得,我偌大船队,是使者?”耶律宏基道,他察觉到沈括故意没有说破自己南侵的意图,似乎还想挽回局面。他也不急,不如陪他耍耍,也看看这破城后面,还有没有伏兵。实则他也有些心虚,因为辽国用兵的胆气在骑兵,今日却只有步军。若是上了岸大宋骑兵从城后黑暗里杀将过来,恐怕抢不到桥头堡,还要搭上这些年偷偷建造的偌大船队。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还是那北院太巫忍不住了,向太子耶律宏基使了眼色。耶律宏基点头,让他出阵试探。 太巫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走到船头,伸手指向沈括:“你这黄口孺子,少在这里信口胡言,既然想阻我大军,岂不知天命?” “什么天命!”虚空中一声暴喝。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道装,凛然入天神的天师张真人。 “张嗣宗?你也在这里?”太巫心有些虚。他自信可以吓唬住沈括之流,没想到大宋国师也到了。现在对等了。 “你能来,我如何不能来?”张真人捻胡须道。 “天命克星到了,天师来了也无用,须知道,你大宋国祚到头了,这是天意。” 那太巫大喝一声向天边一指,却见天边那客星竟然不见了。刚才还在,若说是被云挡住了,但是那天关星却还在闪耀,怎么突然给自己一个难堪…… 他眯缝眼睛仔细看,发现其实还在,但是突然暗淡了很多,此刻还能看到微微星光,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这星不闪不亮了?难道大宋天命未绝?他几个时辰前,就注意到客星在变暗,所以撺掇太子今天就用兵,怕明天看不到了。没想到这么快消失了? 城头上一群人也随着太巫的手看,有眼力好的,还能隐约看到客星,沈括这样眼力差的就全然看不到了。 “天命克星走了……”张真人风轻云淡道,心里也是一虚,“实则贫道也未施法,也只是刚到,只喝了一盏茶,还未烧符,这星宿便要自去。” 这老道是通透人,他刚才还在踌躇要不要上城头,一眼看见克星竟然黯淡无光了,便赶紧上来。也没说是自己法力了得,只说自己一到,这星辰就黯淡了。风轻云淡间,将对面太巫的格局比下去了。 “呵呵,客星已现,该来的已然来了,即便此刻消失,大宋国祚也已到头。” “如何到头,国师太巫可以说说。” “我已施展厌胜之法,此刻那东京城里的上柱国,怕是一命呜呼了。国失主将,岂不是宋祚将失的天命?” 太巫赶紧给自己找补,既然客星当场不给自己面子,不如说一个无法验证的厌胜之法。实则他也从奸细锦儿那里得知了狄青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此刻根本领不了兵打不了仗了,所以说国失主将,显然也是说对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土城下大门吱吱呀呀打开。 耶律宏基心中一喜,心想大概是大国师唬住宋人,有人开门献城了。 只听到清脆马蹄声响起,从大门里慢慢荡出来一人一骑。 那肩高六尺三寸骏马上端坐一名上将军,却见这人戴着面具见不到真容,身披金甲,几缕白须从面具后漏出,手持一柄长槊,眼看着威风凛凛如煞神降世一般。他就这么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到了数千辽人眼前。 耶律宏基大惊,因为这个人唤起了他的回忆。他早年曾趁着大宋皇帝生日,混在贺寿使臣里进过汴京,见过校场上的狄青,正是这副天神般模样。 “你……你又是何人?何故装神弄鬼?” “辽使不认得故人?”那马上将军笑道。 “故人?什么故人?” “你我见过一面,当年官家生辰,太子殿下曾以辽使之名入朝。当时我们在校场上切磋过骑射。” 那将军拿掉面具,露出狄青真容。 此刻城上众人都捏着一把汗,因为老头子早已直不起腰来,也早就不能骑马,今天这出空城计也是硬着头皮上马挺枪,只因为枢密院调动兵马太慢,此刻最近的救兵,还在瀛州南两百里处。若被辽国夺了界河处城寨,便可以此为依托,源源不断送骑兵过来,到时候河北战事就势必艰难。今天他强撑着来,便是为了止战的,希望自己这把将死的老骨头,能再为朝廷发挥些作用。只要熬过今年,大宋民众心底的阴霾就会渐渐消散,弥勒教营造的所谓国运将尽,天命已失之类的暗示也就会被遗忘,民心士气必然恢复,也就不怕一战了。 徐冲眼尖,看到老头子背后战袍里已然渗出血来,知道他这一挺直腰杆,旧创又破了。可怜这老将军也是用了命了。 船头耶律宏基也是一吓,他知道这是真狄青,确实当年也见过。 “大王,不如乱箭……”太巫小声在他耳畔说。 “不可,若动了箭,只怕不可收拾了。”锦儿提醒道。 就看到城后烟尘四起,不一会儿,百余名精骑从两侧绕城而来,护住了狄青。 “北院大王,这河道口土城下,实在摆不开兵马,只能来这些许人马,若大王上岸,自然可以在城后观我大宋军威。哈哈哈……”狄青大笑着在众人护送下,且走且退。 控缰退马,这可是极高级的马术。狄青当年驰骋疆场自不在话下,但是此刻仍然信马由缰,能慢慢后撤,可见弓马本领未衰,似乎一直在驰骋练习。 耶律宏基也是仔细观瞧,看不出狄青半分老态。还能在自己面前耍一手马术,不肯用后背对着自己。他哪里知道,不是狄青傲慢,只是不能让他看到后背痈疮破裂,正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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