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怀良重复了昨天临别时的话。 “好,我想再请教大师,您到底是谁?”他终于抛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最近一直百爪挠心想问小苹的。对他而言,怀良和小苹都是谜一般的人物。 “我是怀丙,也是怀良,也是弥勒教的诸葛上人。最后这重身份,我想你也都猜到了。” “果然是诸葛遂智。” “正是。”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沈括连发两问。 外面响起法堂东北角响起庄严鼓声。 “……《阿含经》语:若闻钟声,一切恶道诸苦并得停止。闻鼓声则能生善心,增正念。阿弥陀佛……我虽数年前就返回寺庙,却在市井里打转,少听这晨钟暮鼓了。由此……仇怨增长,善心消退,是为业、是为报、是为果、是为孽。” “不,不是这样。昨日我深入那道场,明明死到临头,大师还在暗中救我一命。这不是善心?不是正念?” “然而我却着了相,入了魔。” “大师方外高人,看穿尘俗,洞悉一切,如何着相?何谈入魔?” “哎,我看不穿的便是那份仇和恨。” “是枢密使狄青?”沈括突然悟到答案。 怀良不再说话,只是不停敲击木鱼,似乎要将心中的怨念和恶意全部驱逐。 “大师,我只听你说过,狄青屠了扈州城里的造反的军民,堆砌人骨做京观,此事确实丧尽天良……” 和尚仍然没有回应,似乎也默认沈括的推测。 一时间深刻思绪飞舞,将所有纷乱的线索联结了起来。 “大师,我来问你。那弥勒教最初的十句谶语,句句险恶,字字诛心,都是要亡我大宋,翻覆天下。然而后来在白矾楼上的傀儡乱舞,那小鬼口中念的却处处暗指火犬出世,暗指狄青。那时我便疑心,弥勒教初衷有变,从挑动天下离心,改为搬弄君臣失和。这其中变化,可是因为大师在其中操弄?” “不错,确实是我。我助喻景以引雷术,除掉了圣姑,让他掌控了弥勒教。就是想要利用弥勒教专长,将他们祸国的本事引向我的仇人,借朝廷的手除掉狄青。” “那社稷坛下雪地里的祸斗足印,也是这样用意?” “也去年喻景初来找我,用金银拉我入伙,许我在教内四卦主之一的职缺,那时便唤醒了我复仇的初心。起初我便捉刀谶语编排,想要以祸斗牵强火犬,再以火犬附会狄青。然而,那弥勒教野心太大,并不容易驾驭。更何况彼时圣姑还在,她与朝廷有杀夫之仇,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推翻大宋,并不做二想。” “所以,你就助喻景杀死了圣姑?如果是这样,当初你指点我破了社稷崩坏的伎俩?又为了得到什么?” 沈括开始沿着逻辑抽丝剥茧。 “得到什么?自然是毁掉弥勒教在城外的据点。当时,喻景一直与我计议,如何除掉圣姑?然而我知道他的脾性,绝不是容易掌控之辈。且他背后还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银,除掉圣姑只怕助他在教中更加独断专行,更加难以驾驭。所以我便设法,先帮他除圣姑,再引你毁掉他城外巢穴,让他无法在东京汴梁立足。那样,只有我能未喻景提供新的藏身处,这样我在那里说话便更有些分量了。” “好一个新的藏身之处,循循相诱,让弥勒教为你所用。” “呵呵,正是这个打算。” “开宝寺当年倾斜,正是你主持修正的,所以在塔下有一处只有你知道的地宫……这就是当年你正塔的秘密?你不是从上面拆宝顶抽换中柱,而是从下面开地基,插入铜芯?” “我就知道以你的才智,悟到所有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即便弥勒教躲到你提供的开宝塔下地宫里,你仍然无法摆布他们的行动,无法按你的心思只将矛头指向狄青?” “不错,我所欲者就只有仇人狄青,然而喻景背后的势力,想要的不止狄青。” “所以是你在白矾楼上那张床子弩上安排了滴水浸润弓弦?让他们不能得逞?”沈括继续推导。 “不错,我给他献了这一策。原本没打算射出箭矢,只打算将一张枢密院偷来的强弩放在那里,强行嫁祸枢密使狄青有心刺王杀驾,然而喻景又心生侥幸。他盘算虽然那强弩射远只有六百步,而距宫门有七百步远近,略有不足,但是白矾楼顶六丈高低,可以增六七十步射远,若遣死士射出一间,仍有些机会,即便中副车也可杀死重臣威慑太耐。所以贫僧临时在那张弩上灯笼里,添加一个滴水的漏斗。以水浸弓弦,则射远便可减半。” “喻景为何这样与我大宋为敌?他与朝廷可没有圣姑那样的杀夫之仇。” “他背后却有大把花钱的主人替他决断,这也是我起初始料未及的。” “用五雷法除掉圣姑是什么道理?徐冲在城外地道追喻景时,他忘死也要带上那两捆绳索。想来必然有关联?”沈括的问题回到技术上。 “不错,有关联。弥勒教传承的杀人法里,会用纸鹞引天雷勾地火,时有借用此计毁屋,杀人于无形,官府也查探不得。他们自然也知道一般绳索会传天雷,触者必死,即便有死士,死了也就不能完成使命。然而他们还知道,若线上涂抹猪油便可保命。” “那两捆线就是特别的?” “我店里总有几坛子猪脂,所以我将这件事揽下,圣姑并不生疑。只是我到首饰匠那里,换来三钱四分银子粉末,搅拌进猪脂中,再涂到细绳索上,就不同了。” “这样就可导雷电?” “呵呵,此事简单,譬如宫殿里雷公柱外需涂抹金粉一般,雷就引入地下了。” “然而圣姑死了,弥勒教中是否还有变数?” “不错,确有变数,这变数来自一个女子。一个我至今未曾见过的女子。” “就是小苹?” “就是这小苹。谜一般女子。虽未谋面却处处与喻景作对,我只知她外面名字叫做小苹,教里诨名叫做狐咏儿,自称是个懂妖法的狐仙。这狐咏儿是教内圣女,也是是圣姑的传人,所以圣姑死了,就该她做圣姑。喻景几次动心起念想将她逐出教去,或用这教里的断谳之法杀死她,然而她却屡次通过考验。那小苹又有些狐媚本事,喻景又是个好色之徒,几番勾兑竟然渐渐与她走近,反疏远我,我便生了一计,引你去抓她。却不想又被她用什么法子跑了,此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想来,她也一定最忌惮我,因为我也屡屡坏她的事,所以你能追到开宝塔下,大抵是她在作怪?” 沈括并不多说只是微微点头。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我没说的,想必你也都参透人不必说了。” “然而昨夜,为什么要救我?我若死了,你们的计划便可以继续下去。” “因为并没有什么我们的计划,我劝喻景先除掉狄青,但是喻景却我行我素,非要将谶语完成推翻大宋,这并非我所想。” “昨夜我若逃走,一定会带官军来抓你,这你比谁都清楚。你还是指点我活命?” “因为我知道,我若多杀死一人,便与那狄青更近了一步。所谓复仇,无非业报循环。这样简单道理,我空念了半世佛法,也只是昨天才悟到。所以我昨天放你也是赎罪。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让喻景的最后一谶得验,让他诡计得逞。” “我想告诉大师一件事,小苹她也不是坏人。她也不想喻景的想法得逞。” “此事我已经不执迷了。小苹是谁,为了什么,我不想知道了。阿弥陀佛,你想依国法抓贫僧,贫僧就在这里。小乙只是伙计,他与此事全无关系。” 沈括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沉稳的怀良也有些奇怪。 “存中,你何故发笑?” “前几日去抓小苹,她逃脱前也嘱咐我,说她那丫鬟小苹与此案无关,不要为难她。我觉得你们二位虽然未谋面先结冤结仇,其实都是良善之人。只是因缘际会,为了各自的执念,卷到这桩案子里。”
第76章 地狱入口 二月二十二 酉时 和尚在佛前迟疑片刻,思忖如何回答沈括。 “善哉善哉。你如此说,贫僧都有些惭愧了,贫僧还是跟你去包相公处投案的好。” “师傅可知,若投案,必然是问斩。” “自然知道。不过也是国家王法,我虽身在方外,却也不好抽身法外。” “大师,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小苹死。不过我马上就要去追查弥勒教,到时候难免有口供波及大师,所以你现在快走吧,我徇私也好、枉法也罢,我一定要保你不死。” 场面有些僵持,以怀良的聪明和对沈括的了解,大抵应该会猜到会有这样的一场徇私枉法,却又温馨的结局,但是此刻仍然有些尴尬。 “存中,你真让我走?你不怕担上干系?” “当然是真的。今夜我剿灭弥勒教,自然有功可以折过,无非不得赏赐,我原本也打算考取功名没打算据功取巧。我今天来只想听大师你的一番解答,听你纠缠其中的原委。如今我放下心了,就凭你在白矾楼上化解了一场弑君的阴谋,无论如何也抵过了。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和尚起身走到一边柱子后面取出行囊来,看来也不是没做一走了之的准备,就等沈括开口放他走,他也就走了。 他走到静思堂门口,又转回头来。 “我这一去就回家乡,挂单在河北正定天宁寺,从此不过问俗世。你若因为私放我惹来麻烦,便带人去那里拿我,我必然在那里。阿弥陀佛。” “大师,不会有人来拿你。你信我就是。” 怀良脸上露出一抹惨笑,转身离开。 “然而大师,若今夜我不能捕到喻景,他非但逃走,还继续假借 ‘则王复生,瞾耀天下’的恶谶蛊惑人心,我又该如何应对?” 和尚停下背对着沈括思忖片刻,然后口中诵念:“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念了两遍,就径直出了静思堂远去。 “这句话什么意思?” 沈括一时也想不明白,转身跪倒向那观音像拜了几拜,再起身直出大相国寺,一路也没看到怀丙去向。出了寺庙上得马去,直接驱马向那座塔。 二月二十二日 酉时 日头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光芒,映衬着那座诡异的古塔。 徐冲与老包已然在这里等候多时,塔四周已经有两百禁军围住,并且徐冲已经带人数次进了佛塔,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老包则没有进去,他还在等沈括亲自来给他一个答案。 早有人搬了把太师椅放在塔的斜影里,他就坐在那里等。 包拯已经从徐冲那里得知,沈括去相国寺找怀良的事情,当然也知道,昨天夜里沈括的失踪是因为跟踪了怀良。徐冲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但还是老包有了一种隐隐的坏预感。大师怀良必然牵涉其中。他没有多派一队人去大相国寺看看和尚还在不在,这件事上,老包必须尊重沈括的选择。尤其沈括也没有向徐冲隐瞒他的去的是相国寺,这是对自己的信任,而信任必须是双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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