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的语调依旧平静,完全没有元妤仪想象中的讥讽,“臣略有耳闻。” 元妤仪忽而轻笑一声,只是笑容苦涩无奈,“先朝郭太后立襁褓之中的稚子为帝时,带了黑甲卫立于朝堂,如今我单单提把长剑上朝,又只是区区一个公主,怎么可能真让他们心悦诚服?” 谢洵闭上的眼睫颤了颤,“可他们依旧敬畏并臣服于殿下,拥护新帝上位。” “是啊。”少女的眼睛眨了眨,“最后阿澄登基只是一个结果罢了,我在上朝前怎么震慑群臣呢?你们这群世家公子自然不会知晓。” 高门世家自诩高贵,倚仗百年来积攒的赫赫声望,从来与皇族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不会主动让自家子弟掺和进这些皇权争斗的腌臜中。 正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谢洵道:“是宫变,对吗?”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中含着沉沉的郁色,漆黑眼珠宛如两块黑濯石。 元妤仪从未跟他说过这件事,在昨夜之前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噩梦,但一宿过去,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是。” 元妤仪没有去追问谢洵是怎么知道这件隐秘宫闱的,此时此刻她心底对他也没有任何从前的防备与猜忌。 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抵在脸颊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其实我有预感宫中要生变故了。” “那时父皇才葬入皇陵不久,各司女官来瑶华宫检举了好几起失窃案和人口失踪案,内侍宫女行礼做事也远不如以往恭敬严谨,甚至出现了许多空穴来风的流言——太子年幼不知事,难当重任;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这是亡国之兆,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元妤仪的嗓音微哽,却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 “阿澄十二岁,确实年幼,但他自幼承蒙崔冯两位大儒教导,宽仁机敏,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理应是众望所归才对……” 她的话音突然止住,没有再往下说,似乎是在酝酿语言,似乎只是单纯有些疲倦。 谢洵看见她明显蜷成一团的身子和微微起伏的双肩,知道她心中其实藏着委屈,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那你呢?”他问。 元妤仪没有抬头,“什么?” 谢洵:“他们都说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可你从未做出谋权篡位之事,你承担的是无中生有的骂名。” 元妤仪脑海中紧绷的弦似乎被人抚平。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与近在咫尺的青年对视,眸子里满是执拗。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谢洵轻声道:“我也不是。” 元妤仪闻言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复杂,是不是觉得眼前人不过出言安慰她,她反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不想要谢洵的可怜。 他连那些在尸山血海里滚过的过往都不知道,凭什么好心地可怜她? 元妤仪的话音突然变得凝重,“我没有骗你,你也不必可怜我。” “你见过我审讯江长丘等人的模样,心里想来也是不屑一顾的吧?江长丘的亲叔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公主面前,他就算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又能如何,但他真遇到我问话时,却不敢狡辩指责,你可知道为什么?” 谢洵没有打断她,可看见她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模糊水雾时,却暗里攥紧了手掌。 “因为那场宫变——”少女的嗓音沉重,甚至有一点刻意压低的凄厉。 元妤仪眸光闪烁,继续道:“因为那场宫变死了四千七百八十二个人。从琼正门到乾德宫,遍地流淌着鲜红的血和断了的胳膊腿;有人被刺了一剑,却还留着一口气,哀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也有被砍下来的头一路滚到丹墀下,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我……” “最后胜败已定,负责策反安排此次宫变的周指挥使跪地求饶,恳求我饶他属下的命。” 元妤仪说到这儿,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望向听得出神的谢洵,笑意有些苍凉。 “你猜我答没答应?” 谢洵看着那双眼睛,也看见她噙在嘴角的笑,忽然想到她此时的手脚肯定也是冰冷彻骨的。 他答得直白,亦毫不留情,“你应该不答应,若是应了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他不去猜公主彼时的做法,他只是站在一个夫君,且只想自己妻子好的角度来回答。 善与恶,好与坏,皆是他人叩棺定论的虚名,谢洵不希望他捧在心尖上的人这样懊恼、自责、歉疚,沉湎于噩梦般的过往。 而元妤仪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脸上的焦灼与灰败被冲淡许多,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没答应。能被策反煽动的侍卫,留着便是祸患,所以剩下的人皆被就地斩杀;次日上朝,丹墀上流淌的血迹早就渗到了地缝里,压根擦不干净,只好留着让文武百官亲眼看着。” “所以我在朝上宣旨拜见新帝时,他们不敢有任何逾矩指责,毕竟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也怕自己的血溅到同僚的脸上啊。” 说到这儿,其实这桩埋在靖阳公主心底许久的秘密,已经讲完了一大半。 但元妤仪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解释最初的问题,故作轻松地开口。 “宫变那夜也是那般猛烈的风雨,电闪雷鸣,逆党余孽在我面前怒骂那是天帝发怒,像我这样的心狠手辣之人,余生必将亲友反目,夫妻缘浅,恶鬼缠身,不得安宁。” 本就寂静的屋子里沉默良久。 元妤仪还以为谢洵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忙含笑道:“没事,你别担心,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斩杀的,就算要索命也只会……” 找我。 她的话没说完,冰凉的双手忽而被握在一双温暖干燥的掌心。 青年动了动身子,额头紧紧地贴着她同样冰凉一片的额头。 太近了,元妤仪甚至能看到他微颤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低垂的眼眸。 在她印象里一直温和包容的夫君,此时整个身子宛如绷紧的一张弓,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畔却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 紊乱又坚定。 谢洵捧着少女的手,试图温暖她每一处冰凉的躯体,他的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身着宫装的少女独自一人立在巍峨深宫中,去努力解决所有出现的变故。 她从来都不是被圈养的金丝雀,而是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鸾凤。 靖阳公主若不杀人,自有旁人反过来杀她;深宫之中,一个柔弱的公主和刚十二岁的太子,本就岌岌可危。 元妤仪那时刚过及笄礼不久。 正是寻常女儿如枝头春花般单纯烂漫的年纪,但却要以柔弱双肩承担起那些恶毒的诅咒,承担莫须有的骂名。 谢洵极力压抑的清冷嗓音中,还是不慎流露出一分恼意,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掌心也在颤抖,“是他们不配,他们该死。”
第57章 遇刺 窗外的风雨早就停了, 可元妤仪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宫变那晚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是这些年缠绕着她的噩梦,溺水般的窒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扼住。 可现在夹着鲜血的雨滴却在逐渐停止。 元妤仪冰冷的身体缓缓回温。 谢洵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 “殿下,莫听莫信。” 他伸手撩开遮住她脸颊的碎发,眸光包容。 良久,元妤仪抬眸笑道:“我知道。” 她伸出手指掰给他看, “我与阿澄乃是同胞姊弟,血浓于水, 和祁三阿浓皆是总角之谊, 这些年艰辛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怎会反目成仇?” “未作亏心事, 又何来恶鬼缠身一说?” 元妤仪反驳了许多, 唯独没有否认其中一条, “夫妻缘浅。” 谢洵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 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沉静。 这样沉重的过往压在她的心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心, 善良豁达, 相当难得, 也相当可贵。 “夫妻也会恩爱白首, 都会好的。”谢洵的声音很轻, 却格外坚定。 从前谢家欺他辱他时,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为他出头,在马车上劝慰他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都会好的。” 其实到底会不会呢?元妤仪不知道。 她只是眨了眨眼睫上悬挂的泪珠, 说出来心里确实轻松了许多, 像是有人主动分担下她肩上的负担。 而后少女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说了,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完这些我还真有些困倦,你也早些休息。” 谢洵轻嗯一声,背过身去阖上双眼。 …… 月影西斜,小巷里传来两声轻轻的锣响,以及更夫拉长的尾音,“三更天,平安无事。” 一片寂静中,青年悄然睁开眼。 他耳廓微动,明显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 “殿下醒醒。”他摇醒身旁熟睡的少女,眸中冷厉。 元妤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眶,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横抱着她下榻躲在床帷与橱柜中间。 “嘘。”谢洵的神情冰冷,对她摇了摇头,“有人。” 稍顷却再没有任何异响。 薄薄的窗纸被人捅开一个不起眼的小孔,紧接着伸进一根长长的竹条。 二人落脚的地方狭窄,几乎胸膛贴着胸膛,谢洵早已适应了客房中这样的黑暗,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那根还在冒烟的竹条。 青年宛如剑锋的长眉皱起,顺势取下橱柜旁的一只花瓶,又迅速撕下两角床幔,浸湿可以短暂充当手帕的布条。 “他们点了迷香。”谢洵的话音压低。 元妤仪能感受到他的热气喷洒在自己的发顶,饶是此时二人共同处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可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暧昧之外,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逃避。 她立即接过那条布帕,遮住自己的口鼻,神情凝重地望着面前的郎君,“喊阿浓他们过来吧?” 他们现在的距离远比床榻上更近; 元妤仪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谢洵强有力的心跳声,有他在身边她一向安心。 可是既然能想到提前下迷药这样的招数,又在夜半攀墙杀人,想来不是普通的谋财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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